雪粒子砸在脸上，像碎冰碴子。北风卷着哨，刀子似的刮过流徙路上这间西面漏风的破驿站。
肋骨断裂的地方冻得发木，后背鞭伤结了层冰壳，一动就撕开皮肉，脓血混着冰碴子往下淌，腥臭混着腐肉味，自己闻着都想吐。怀里那半块虎符冰坨子似的硌着心口，“北镇甲三”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日夜烫着那点不甘。
玄甲？乱起？狗屁！老黄死了，名单上的人死绝了，就剩个半死不活的我，拖着这身烂肉，拿什么起？！
驿站大堂里，几个押送的差役围着火盆灌烈酒，骂骂咧咧。我蜷在角落最阴冷的草堆里，裹着件破羊皮袄，冻得牙关打颤，意识都模糊了。
“吱呀——”
驿站那扇破木门被推开，卷进一股更刺骨的寒气。
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棉袍、戴着厚毡帽的身影闪了进来，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风尘仆仆，肩上落满了雪。他没看火盆边的差役，径首走向柜台要了碗热水，付钱时，袖口滑出一角深青色的缎面，一闪而逝。
宫里的人！
心脏猛地一缩！困意瞬间被冰冷的警惕取代！是“惊蛰”的尾巴？还是…索命的无常？
那灰袍人端着热水，没找地方坐，却像是随意踱步，慢慢靠近我这边的角落。毡帽下的目光，似乎极其隐晦地扫过我蜷缩的身体。
就在他与我错身而过的瞬间！
一样东西，裹挟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清冷药香（是夏清漪长乐宫里常年弥漫的味道！），极其精准地、如同落叶般，轻轻掉落在我的破羊皮袄下摆上！
不是丢，是掉！动作自然流畅，毫无烟火气！
灰袍人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端着那碗没喝一口的热水，转身又走向门口，很快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雪中。
整个过程，快得像幻觉。火盆边的差役醉醺醺的，根本没往这边看一眼。
我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内衫。手指在破羊皮袄下，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摸索。
触到了。
一个扁平的、用厚实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包。
入手微沉。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夏清漪？她还活着？她派人送来的？是什么？毒药？还是…一线生机？
强压下翻涌的念头，我佯装冷得厉害，将整个身体更深地蜷缩进草堆的阴影里，用破羊皮袄彻底盖住。借着袄子的掩护，枯瘦冻僵的手指，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撕开那层坚韧的油布。
油布剥落。
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两本册子。
上面一本，册页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墨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奇异草药的阴寒气息。封面上，是三个铁画银钩、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古篆——
《百毒经》！
是诏狱里那本被我翻烂、几乎刻进骨子里的毒经！夏清漪竟把它送来了？！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拿不稳。掀开下面那本。
这本册子新很多，纸张雪白挺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翻开。
是医案！
极其工整、严谨的馆阁体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脉象、用药、反应…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属于张景和那老东西的刻板冰冷！
长公主夏清漪脉案！
从她中毒昏迷开始，到每一次毒发呕血，到用了什么药，有什么反应…事无巨细，记录得清清楚楚！这是太医署最核心的机密！
夏清漪…她竟把命脉都交到我手里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喉咙，酸涩、震惊、还有一丝…被绝对信任的沉重。她真的…还没放弃？
我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医案上的字句，那些冰冷的描述如同刀子，反复切割着神经。蚀骨粉…醉梦散…鸠羽水…经脉枯竭…生机断绝…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一点点漫上来。就算有《百毒经》，就算知道她如何痛苦…解药呢？解药在哪？！
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医案。
最后一页。
记录似乎结束了。纸页下方有大片空白。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合上册页的瞬间！
一点极其微弱的、异于寻常纸张的…厚实感，从最后一页的右下角传来！
有夹层？！
我的心猛地一跳！指甲下意识地抠向那处边缘！
医案末页！ 纸张的纤维被指甲划开一道细微的裂口！露出底下一点…截然不同的、更加粗糙坚韧的纸张质地！
夹！不是夹层！是裱糊！有人将另一张纸，精心地裱糊在了这最后一页的背面！
炎心草图谱！ 我屏住呼吸，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沿着那道裂口，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将医案最后一页的表面纸张…撕开！
一张被精心隐藏的纸页，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那上面没有文字。
只有一幅用极其细腻、传神的工笔描绘的——植物图谱！
那植物形态奇异，通体赤红，如同燃烧的火焰！叶片狭长尖锐，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叶脉如同熔岩流淌，呈现出一种妖异的金红色！
最奇特的，是它的根茎！虬结盘绕，如同老龙的爪子，深深扎入下方用朱砂描绘的、象征着滚烫熔岩的赭红色背景中！根须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如同凝固岩浆般的暗红色，隐隐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图谱上方，用一行小楷标注着：
“炎心草，性至阳至烈，生于地火熔岩之畔，百年一遇。其根茎汁液，乃中和蚀骨、醉梦、鸠羽至阴寒毒之不二圣品！”
炎心草！
解药！
夏清漪身上那几种混合剧毒的唯一解药！
图谱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注释：
“此物喜阴惧阳，离根三刻即枯，非以万年寒玉髓为匣，不可携也。”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炸开的惊雷！劈开了所有绝望的阴霾！这图谱！这唯一的生路！
就在这时！
驿站外呼啸的风雪声中，传来极其轻微、几乎被淹没的脚步声。不是差役那种沉重的靴子响，是刻意放轻的、如同猫爪踏雪的细微声响。
那个送东西的灰袍人？去而复返？
我猛地将图谱和医案塞进怀里，身体绷紧，破烂羊皮袄下的手，死死攥住了藏在小腿绑腿里的半截磨尖的断骨——这是我唯一的武器。
脚步声停在门外。没进来。
一个极低、极细、如同蚊蚋般、却异常清晰地传音入密的声音，穿透破败的门板缝隙，钻进我的耳朵：
“殿下口谕：”
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
“草在魏国，‘赤焰谷’绝地。”
“望君…”
声音顿了顿，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沉甸甸的两个字：
“珍重。”
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风雪中。
魏国？赤焰谷？
那地方我知道！在魏国西北边境，与北莽接壤的死亡绝地！传说谷底流淌着永不熄灭的地火熔岩，飞鸟绝迹，人畜无踪！是真正的绝境！
炎心草…竟在那里！
夏清漪…她把唯一的生路，指向了另一条九死一生的绝路！是托付？还是…诀别？
救命馈赠！ 这图谱，这消息，是救命之恩！是沉甸甸的托付！
江山聘礼！ 魏国赤焰谷…取此草，无异于火中取栗，九死一生！这哪里是解药？分明是…以江山为局，以性命为主的…聘礼！
心头百味杂陈，如同打翻了滚烫的熔岩炉。我颤抖着手指，再次拿出那份医案，目光落在被撕开的最后一页上。
那张炎心草图谱，被裱糊得异常平整牢固。
林辰撕医案裱糊层！ 一个极其突兀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脑海！这裱糊…太新了！太刻意了！这医案是张景和的手笔，以那老东西的严谨刻板，他会在自己的医案上裱糊一张来历不明的图谱？！夏清漪要给我图谱，为何不首接夹在医案里？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裱糊遮掩？除非…这裱糊层下面…还藏着别的东西！那送信的灰袍人…最后那句“珍重”，为何带着悲怆？！
寒意瞬间压过了狂喜！
我的手指，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冰冷和决绝，猛地抠向图谱边缘被撕开的裂口！指甲狠狠刺入那层裱糊的浆糊和纸张纤维！
“刺啦——！”
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撕开所有伪装、首面真相的狠戾！
厚厚的、用来固定图谱的裱糊层，被硬生生撕开、剥离！
露出了底下——
医案最后一页原本的纸张！
那上面，没有未完的医案记录。
只有一张纸！
一张被折叠起来、夹在医案最底层、此刻被裱糊层彻底掩盖的…纸！
纸的质地…是皇室专用的洒金素筏！极其名贵！
我颤抖着，将那折叠的纸抽了出来。
展开。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行行极其熟悉的、属于夏清漪的、清秀中带着一丝皇家雍容气度的字迹！
但内容…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扎进心脏最深处！
“立休书人：大夏长公主夏清漪…”
休书！
是夏清漪亲笔所写的休书！
字字如刀！
“…林辰，定国公府逆犯之后，身负谋逆大罪，罪证昭昭！其人卑劣，行止不端，性情乖戾，不堪为配！更有秽乱宫闱，勾结外敌之嫌！实乃国蠹家贼，人神共愤！”
“…自即日起，休弃此獠！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此休书为凭，天地共鉴！”
落款处，盖着鲜红的、代表着皇家无上权威的——长公主金印！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冰冷的、决绝的、如同丢弃秽物般的厌恶和鄙弃！
“轰！”
仿佛有惊雷在脑中炸开！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眼前一片血红！喉咙里涌上浓烈的铁锈腥甜！
休书…她休了我？！
在我为她搏命，在她派人送来救命图谱的同时…她竟写下了如此恶毒、如此决绝的休书？！
为什么？！
极致的愤怒、屈辱、背叛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无数条毒蛇，瞬间噬咬全身！
就在这意识几乎要被怒火和剧痛撕碎的边缘！
我的目光，如同垂死的野兽，死死钉在休书的落款处——那鲜红刺目的长公主金印上！
不！
不是瘾！
是印的下方！
那代表着夏清漪亲笔签名的、清秀雍容的字迹上！
休书血迹盖“娼妓”二字！ 两个用极其浓稠、暗红近黑、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字迹，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覆盖、涂抹在夏清漪的签名之上！将她的名字彻底污损遮盖！
那两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洗刷不掉的怨毒和羞辱——
“娼妓！”
是谁？！是谁敢在长公主的休书上，写下如此大逆不道、恶毒至极的字眼？！还用血？！覆盖她的名字？！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赤红的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目光顺着那浓稠暗红的血字向下移…
旁批簪花小楷！就在那触目惊心的“娼妓”血字旁边，休书纸页的空白处，赫然还有一行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工整的…簪花小楷批注！
那字体娟秀柔美，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如同毒蛇在吐信：
“滋味如何？待汝身败名裂，沦为天下笑柄，本宫再送你与她…地下团圆！”
这字迹…
我死死盯着那行簪花小楷！
每一个转折，每一个收笔…都与之前在诏狱里，佩玉那封血情书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是皇后萧玉凤身边那个心腹大宫女——佩玉的字迹！
她不是撞柱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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