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月光,是会说话的。
它不像人间的月,总带着些烟火气的朦胧,这里的月光清冽如碎银,透过竹林的缝隙洒下来,在竹屋的地板上织出一张晃动的网,连空气里都浮着细碎的光尘。
林砚秋坐在竹榻边的矮凳上,手里捏着一支干枯的狼毫笔。这是素璃从他破包袱里找出来的,笔杆早己开裂,却被他攥得紧紧的,指腹反复着笔尖残留的墨痕。
“这是笔,用来写字的。”素璃端着一碗灵米粥走进来,轻声说。她每天都会教他一些简单的事物,像教孩童学语般耐心。
林砚秋抬起头,眼神比初见时清亮了些,却依旧带着迷茫。他看着素璃,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笔,忽然咧开嘴笑了,把笔递到她面前:“写……素璃。”
这是他这半个月来,说得最清晰的两个字。素璃心头一暖,接过笔,蘸了点清水,在矮桌上写下“素璃”二字。字迹清隽,带着她灵力的微光,入水不晕。
“素……璃。”林砚秋跟着念,舌尖卷动的模样有些笨拙,却让素璃眼眶发热。她知道,他识海里的碎片,正在一点点拼凑。
这些日子,她带他去了望月崖下的溶洞,那里的石笋形状像极了破庙里的石柱;她采来带着晨露的野菊,放在他枕边,那是他当年在客栈窗台上种过的花;她甚至找出自己藏着的半卷《论语》,每天傍晚坐在竹榻边读给他听。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她的声音轻柔,像山涧的流水,林砚秋总是安静地听着,有时会靠在她肩上睡着,呼吸均匀得像婴孩。
青芜常来竹屋帮忙,看着林砚秋一天天好转,忍不住打趣:“素璃姐姐,你这哪是治病,分明是在养个书生嘛。”
素璃只是笑。她确实在“养”他,养他受损的身体,也养他被碾碎的魂。人间的功名、仇恨、算计,她都想从他识海里抹去,只留下这青崖山的清风明月,和她的陪伴。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
山雨来得急,狂风卷着暴雨砸在竹屋顶上,噼啪作响。林砚秋忽然发起抖来,双手紧紧抱住头,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打……别打……素璃……救我……”
素璃赶紧抱住他,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进他体内:“我在,没人能打你了,别怕。”
他像是没听见,依旧挣扎着,额头上冷汗涔涔,眼神涣散,显然是陷入了被顾衍之殴打时的噩梦。素璃急了,忽然想起他最念着的那支舞,便扶着他站起来,在摇晃的烛火下,跳起了破庙里那支舞。
没有音乐,只有雨声作伴。她的白衣在风雨中轻轻扬起,旋转时带起的气流拂过他的脸颊。林砚秋的挣扎渐渐停了,他怔怔地看着她,眼神里的恐惧慢慢褪去,染上一层朦胧的光。
“白……衣……”他喃喃道,伸手想去碰她的裙摆,却又猛地缩回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素璃跳完最后一个动作,停在他面前,额头渗着细汗:“记起来了吗?破庙里,我也为你跳过这支舞。”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疯癫的傻笑,是带着委屈和痛苦的哭,像个积压了太多恐惧的孩子。
素璃轻轻拍着他的背,任由他把眼泪鼻涕蹭在自己的白衣上。她知道,这是他识海里的坚冰开始融化的声音。
那晚之后,林砚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会主动帮素璃劈柴(虽然常把斧头劈到石头上),会坐在温泉边看她捣药,甚至能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些往事:“姑姑……布鞋……冷……”
素璃从不追问那些痛苦的片段,只在他说累了时,递上一碗灵米粥,听他讲小时候在姑姑家的事。他说姑父总爱在田埂上抽烟,烟袋锅子敲着石头“砰砰”响;说姑姑纳鞋底时,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像“小虫子爬”。
这些琐碎的人间烟火,素璃听得格外认真。她知道,这些才是支撑他走过寒窗十年的根,比状元头衔更重要。
一个满月的夜晚,两人坐在竹屋前的石阶上。林砚秋望着天上的圆月,忽然说:“京城……也有这样的月。”
素璃的心提了一下,轻声问:“想起京城的事了?”
他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忘了……只记得疼。”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的伤早己愈合,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还有……红。”
红色的喜袍,红色的血。素璃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己经不再冰凉,带着温泉浸润的暖意:“都过去了。这里没有红,只有白。”她指了指自己的白衣,又指了指远处雪一样的月光,“还有月。”
林砚秋看着她的白衣,又看看天上的月,忽然笑了:“素璃……像月。”
素璃的心漏跳了一拍。她转头看他,他的眼神清亮,没有了往日的迷茫,带着一种纯粹的温柔。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他记不记得起所有事,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林砚秋。”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想留在青崖山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在理解“留下”的意思。然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像个怕被抛弃的孩子:“跟素璃……一起。”
素璃的眼眶湿了。她等这句话,等了太久。
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银簪,那是用自己的狐尾尖骨炼化的,上面刻着细小的狐纹。她把簪子插进他的发髻里——青崖山的男子若接受女子的骨簪,便是定下了相守之约。
“以后,你就是青崖山的人了。”素璃的声音带着微颤,“生老病死,我都陪你。”
林砚秋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冰凉的触感让他觉得安心。他不懂什么狐族规矩,只知道素璃给的东西,都要好好戴着。
那夜之后,竹屋里多了一张更大的竹榻。素璃依旧睡在外侧,却常常在半夜被他无意识的抓取惊醒——他总是在梦里挣扎,却会在摸到她的衣袖后,立刻安静下来,像找到了浮木的溺水者。
素璃开始教他辨识青崖山的草药,带他去灵草坡看日出。他学得很慢,却异常认真,有时会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土里写字,写的都是“素璃”“竹屋”“月”这些简单的词。
族长来过一次,看着在溪边帮素璃浣药巾的林砚秋,琥珀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只对素璃说了一句:“守住本心,莫要再动尘念。”
素璃知道,族长是默许了。青崖山的规矩虽严,却也容得下一份纯粹的相守。
又过了半年,林砚秋己经能完整地背出素璃教他的《诗经》,甚至能在素璃捣药时,为她哼几句不成调的歌谣——那是他小时候听村里货郎唱的,早就忘了词,调子却记了下来。
一个清晨,素璃醒来时,发现林砚秋正坐在床边看她,眼神清明得像雨后的天空。
“素璃。”他开口,声音比往常低沉,“我想起来了。”
素璃猛地坐起身:“想起什么了?”
“破庙……药……你的舞……”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白衣上,慢慢变得深邃,“还有……顾衍之。”
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的手微微收紧,却没有了往日的恐惧,只剩下一种平静的厌恶。
“都想起来了?”素璃轻声问,心里既期待又害怕。
他点了点头,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带着晨露的微凉:“谢谢你。没让我死在乱葬岗。”
他记得自己是状元,记得被迫成婚的屈辱,记得被打断肋骨的剧痛,也记得巷尾那支诀别的舞。那些碎片终于拼凑完整,却没有将他再次拖入疯癫——因为记忆的尽头,是青崖山的月光,是竹屋里的药香,是眼前这个白衣女子的温柔。
“恨吗?”素璃问。
林砚秋摇了摇头:“不恨了。”恨过,怨过,可在青崖山的日子太静太美,那些仇恨早就被月光和她的陪伴磨平了,“只觉得……幸好。”
幸好,他还有这里可以去。幸好,她还在等他。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动作生涩却郑重:“素璃,娶你。”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凤冠霞帔,只有竹屋前的清风,温泉里的灵参,和头上那支刻着狐纹的银簪。素璃笑着点头,眼角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发紧。
那夜,青崖山的月光格外亮,透过竹窗,将相拥的两人裹在一片银辉里。林砚秋不再做噩梦,素璃也不再担心他会突然消失。他们像所有普通的恋人一样,说着琐碎的话,规划着漫长的将来。
“我们会有孩子吗?”素璃靠在他怀里,轻声问。她是狐,他是人,她不知道这样的结合,会带来怎样的生命。
林砚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那道浅浅的疤痕上:“会的。像你一样,有好看的眼睛,像我一样……能读书写字。”
他不知道,这句话会在不久后应验。更不知道,他们的孩子,会带着半人半狐的血脉,再次踏上那条通往人间、通往科举的路,将他们未竟的宿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此刻的青崖山,只有安稳的呼吸,和月光下悄然生长的,属于两个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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