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灵草坡,到了春末会开出一种淡紫色的花,名叫“牵念”。花瓣薄如蝶翼,风一吹便簌簌落,像谁没忍住的眼泪。
素璃怀孕的第三个月,便是在这漫天飞花里,第一次感受到腹中有了动静。
那时她正和林砚秋蹲在坡上采灵芝,指尖刚触到灵芝的菌盖,小腹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踢动,像有只极小的虫子在里面翻了个身。她猛地按住肚子,抬头看向林砚秋,眼里的惊惶比喜悦多。
“怎么了?”林砚秋慌忙扶住她,这几个月来,他总怕她累着,连弯腰捡片叶子都要抢着做。
“他动了。”素璃的声音发颤,指尖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的动静很微弱,却像电流一样窜遍她全身。
她是青崖山修行五百年的白狐,林砚秋是人间的书生,人妖殊途,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是像她一样有雪白的狐尾,还是像他一样,只有温热的血肉?族里的老狐说,半人半狐的生灵,多半活不长久,要么被狐族排斥,要么被人间不容。
林砚秋看出她的不安,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掌心:“别怕,不管他是什么样子,都是我们的孩子。”他低头,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温柔得像灵草坡的风,“他会好好的。”
话虽如此,担忧却像灵草坡的藤蔓,悄悄缠上了两人的心。
素璃的孕期比寻常狐族长得多。普通白狐怀胎三月便会生产,她却怀了整整十个月。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灵力也变得不稳,有时坐在竹榻上缝小衣,指尖的线会突然断成几截;有时夜里打坐,凝聚的灵力会像散沙一样散开。
族长来看过她一次,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晌,琥珀色的眼睛里藏着复杂:“这孩子……带着人间的气,也带着狐族的灵。两气相冲,怕是生下来要遭些罪。”
“族长,”林砚秋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恳求,“他是无辜的,求您……”
“青崖山容得下他。”族长打断他,却转向素璃,“但他不该困在这山里。人间有他的根,狐山有他的魂,留在哪边,都是煎熬。”
素璃的心沉了沉。族长的意思,她懂——这孩子,终究要回人间去。
生产那日,青崖山落了场罕见的冰雹。不是砸下来的,是像盐粒一样飘下来的,落在竹叶上沙沙响,带着股奇异的暖意。
素璃疼得浑身是汗,灵力像决堤的水一样往外泄。林砚秋守在竹屋门口,背对着她不敢看,却能听到她压抑的痛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青芜在一旁帮忙递干净的布巾,急得眼圈发红:“姐姐加油!再加把劲!”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了竹屋的寂静。
那哭声不像寻常婴儿的软糯,带着点穿透力,像山涧里刚破冰的溪流,脆生生的。素璃浑身脱力地瘫在竹榻上,偏过头,看到林砚秋笨手笨脚地抱着一个红布包裹的小东西,手足无措得像捧着团火。
“是个男孩。”接生的老狐婆笑着说,把孩子往素璃身边凑了凑,“你看这眉眼,多俊,像极了他爹,这眼睛亮的,倒随你。”
素璃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孩子的脸颊,心就软得一塌糊涂。小家伙闭着眼,睫毛又长又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皮肤是温温热的,没有狐尾,没有尖耳,和人间的婴儿一模一样。
“他……他是好的?”素璃的声音带着哭腔。
“好得很呢。”老狐婆拍了拍孩子的背,“灵力稳得很,不像那些半路夭折的混种,是个有福气的。”
林砚秋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忽然红了眼眶:“素璃,我们有儿子了。”
他们给孩子取名“望舒”,林望舒。望舒是神话里为月神驾车的神,素璃说,希望他像月光一样,既能照亮人间的路,也能记得青崖山的根。
林望舒长得极快,满月时就能咯咯笑,抓着林砚秋的手指不放;半岁时会爬,总爱追着素璃的白衣跑,像只摇摇晃晃的小奶狗;一岁时,他指着竹屋墙上林砚秋写的“月”字,含糊地喊出“月”,惊得素璃手里的药杵都掉了。
这孩子聪明得过分,教他认草药,看一遍就记得;林砚秋教他写字,三岁时就能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更奇的是,他不怕山雾,夜里能看清百米外的飞鸟,偶尔着急了,胡吉拍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眼睛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琥珀色——那是狐族才有的瞳色。
“他终究是不一样的。”一个秋夜,素璃看着在竹榻上熟睡的望舒,轻声对林砚秋说。孩子的小手里攥着片牵念花的花瓣,那是白天在灵草坡捡的。
林砚秋沉默着,他比谁都清楚“不一样”意味着什么。他自己就是孤儿,知道被排挤的滋味,他不能让儿子在青崖山当“异类”,更不能让他回人间被当作“怪物”。
“送他去姑姑家吧。”林砚秋忽然开口,声音艰涩,“姑姑和姑父是好人,会待他好的。人间的日子虽有苦,但至少……他能像个寻常孩子一样读书、长大。”
素璃猛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不舍:“可他还这么小……他会忘了我们的。”
“不会的。”林砚秋握住她的手,指腹着她手腕上的银镯,那是他用自己的头发混着灵草汁编的,能让她随时感知到望舒的安危,“等他长大了,我们再告诉他真相。他若想回来,青崖山永远是他的家。”
他知道这个决定有多残忍。把亲生儿子送到千里之外,让他认别人做爹娘,可这是唯一能让望舒安稳长大的路。留在青崖山,他永远是“半人”;回人间跟着他们,顾衍之的势力还在,迟早会查到这孩子的存在。
素璃抱着望舒,把脸埋在孩子柔软的头发里,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孩子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悲伤,在梦里咂了咂嘴,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襟。
离别的那日,天刚蒙蒙亮。素璃给望舒穿了件青布小袄,那是她照着林砚秋当年穿的样子缝的,针脚里藏了些灵力,能挡挡风寒。林砚秋背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望舒爱吃的灵果干,还有一支他亲手削的小木笔。
他们没敢走青崖山的正门,从后山的密道绕出去。密道尽头是片竹林,林砚秋的姑父王老实己经等在那里——他们提前托可靠的山民捎了信,只说林砚秋当年落难后被好心人所救,如今生了个儿子,怕被仇家寻到,只能托付给姑姑姑父。
王老实看到林砚秋时,愣了半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砚秋……你还活着?”他以为这个侄子早就死在外面了。
“姑父,让您担心了。”林砚秋跪下磕了个头,声音哽咽,“这孩子叫望舒,以后……就劳烦您和姑姑多照拂了。”
素璃把望舒递过去,孩子似乎知道要分别,突然放声大哭,小手死死扒着素璃的衣领不放。素璃的心像被生生剜掉一块,强忍着泪,掰开他的小手:“望舒乖,去姑父那里,要听话,好好读书……”
王老实接过孩子,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哭得撕心裂肺,也红了眼:“你们放心,我和你姑一定把他当亲孙子养。”
林砚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他这些年在青崖山采灵草换的银子,还有素璃用狐毛织的几匹暖布:“姑父,这些您拿着,给望舒买点笔墨纸砚。”
王老实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他抱着望舒转身要走,望舒却突然不哭了,伸出小手对着素璃和林砚秋的方向,含糊地喊了声:“娘……爹……”
素璃再也忍不住,转身冲进竹林,肩膀剧烈地颤抖。林砚秋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首到那抹青色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身追上素璃,从身后紧紧抱住她。
“会好的。”他一遍遍地说,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他会好好的。”
回到竹屋时,牵念花又开了,落了一地紫。望舒的小摇篮空了,墙上他歪歪扭扭写的“家”字还在,只是旁边那两个小小的手印,再也不会有人去按了。
素璃把望舒穿过的小袄叠好,放进樟木箱里,上面压着那支小木笔。林砚秋坐在窗边,一遍遍写着“望舒”两个字,墨滴落在纸上,晕开像朵小小的云。
他们以为,把孩子送到人间,就能护他周全。却不知道,命运的丝线早己将这孩子和青崖山、和人间的功名、和那场未散的恩怨,紧紧缠在了一起。
望舒在人间的日子,会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安稳吗?那个藏在他血脉里的狐族印记,又会在何时,悄悄苏醒?
青崖山的月光依旧清冽,只是竹屋里,从此多了一份跨越山海的牵挂,沉甸甸的,压在两个等待的人心上,一等,便是十几年。
(http://www.220book.com/book/7WK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