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一样”，是在七岁那年的夏夜。
村里的孩子聚在打谷场听货郎讲鬼故事，说到“黑夜里鬼眼发光”，个个吓得往大人怀里钻。只有他盯着货郎手里那盏昏黄的油灯，心里纳闷：明明月光亮得很，连场边草叶上的露珠都看得清，为什么他们说“黑”？
他没敢问。姑姑林曹氏总说他“投错了胎”，别家孩子在泥里打滚时，他总爱蹲在溪边看鱼，一看就是一下午；别家孩子抢着吃灶上的锅巴，他却对着碗里的青菜出神——他能闻出菜根里藏着的晨露气，像青崖山的雾，清得让人想落泪。
“望舒，发啥呆？该念书了。”姑父王老实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粗粝的手掌在他头上揉了揉。这孩子自小就乖，不吵不闹，只是眼神里总带着点说不清的静，像山涧里的深水，看不透底。
望舒“嗯”了一声，从石桌上拿起《论语》。这书他三天就背熟了，姑父特意去镇上请的先生，教了没半年就叹着气说“教不了，这孩子心里装着星辰呢”。
姑姑家在镇子边缘的王家庄，几间土坯房围着个小院子，院里种着姑姑最爱的丝瓜。望舒住的西厢房靠窗，窗台上总摆着个瓦罐，里面养着他从溪边捡的鹅卵石。夜里睡不着时，他就摸着石头发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十二岁那年，他去镇上参加童生试，一路跟着姑父走在田埂上。春风吹过麦田，绿浪翻滚，他忽然停下来，指着远处的山：“姑父，那山里是不是有狐狸？”
王老实愣了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那是青崖山的方向，村里老人说那山里有“山仙”，轻易不能去。“小孩子家别乱说，那山里荒得很。”他拉着望舒往前走，心里却犯嘀咕：这孩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望舒没再说话，只是回头望了一眼。风里好像有种熟悉的气息，像极了他偶尔在梦里闻到的、带着草木清气的香。
童生试他考了头名，红榜贴在镇口的老槐树上，他的名字“林望舒”三个字被阳光晒得发亮。姑姑拿着红榜哭了半晌，说“不愧是砚秋的儿子，有出息”。望舒站在一旁，看着姑姑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那个模糊的梦：梦里有个穿白衣的女子，抱着他，哼着听不懂的调子，怀里的温度暖得像春日的阳光。
“娘……”他下意识地念出声，又赶紧闭上嘴。姑姑说过，他爹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是被“坏人”害的。
从那以后，望舒读书更用功了。他想考功名，像姑姑说的那样“出人头地”，更想知道，爹娘到底是谁，那些模糊的梦，是不是真的。
变故发生在十五岁的夏天。
那年雨水多，村外的溪水涨了，漫过了平日里他读书的青石滩。望舒嫌屋里闷，便提着书篮往上游走，想找个干燥的石头。刚绕过一片芦苇丛，就听见一阵极轻的笑，像银铃掉进水里。
他愣了一下，拨开芦苇——溪对岸的石头上，坐着个穿青布衫的姑娘。
那姑娘看着和他年纪相仿，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朵紫色的野花，正低头逗水里的小鱼。她的手指纤细，指尖刚碰到水面，就有好几条银白的小鱼围过来，亲昵地蹭她的指尖。
望舒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村里的女子要么忙着喂猪做饭，要么低着头做针线，哪有像她这样，在野地里笑得这样张扬，连小鱼都跟她亲？
“你是谁？”他忍不住开口。
姑娘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溪水，看到他时也不怯生，反而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野花：“我叫青芜，你呢？”
“林望舒。”
“望舒？”青芜歪着头，嘴角的梨涡浅浅的，“是‘前望舒使先驱兮’的望舒吗？”
望舒一怔。这是《离骚》里的句子，他只在先生的书房里见过，村里的孩子连字都认不全，她怎么会知道？
“你也读书？”
“不读。”青芜跳下水，溪水只没过她的脚踝，她几步就跨到了对岸，身上的衣衫竟一点没湿，“听山里的老人们说的。”
“山里？”望舒想起了青崖山，“你从青崖山来？”
青芜的眼神闪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你怎么知道？”
望舒没回答。他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了，和梦里那个白衣女子身上的香很像，带着草木的清，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狐狸的臊气，却不难闻，像晒过太阳的狐裘。
“我常来这溪边玩。”青芜凑过来看他的书篮，“你在看《策论》？要考秀才了？”
“嗯。”望舒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这姑娘的眼睛太亮了，像能看透他心里的事。
“读书有什么意思？”青芜捡起他掉在地上的书页，随手往水里一放，书页竟没沉，顺着水流漂着，“山里才好玩呢，有会发光的石头，有会唱歌的鸟，还有……”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还有会变的狐狸。”
望舒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抬头看她，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极淡的琥珀色，像他偶尔在铜镜里看到的、自己情绪激动时的眼睛。
“你……”
“逗你的。”青芜笑着后退一步，转身往芦苇丛跑，“我明天还来，你还在这吗？”
不等望舒回答，她的身影就钻进了芦苇里，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和一朵落在他书篮上的紫色野花。
望舒捡起那朵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香气清得让人心慌。他低头看向水里——水面映出他的脸，眉骨像爹（姑姑说的），眼睛却比常人亮些，此刻正微微发颤。
从那天起，望舒的生活里多了个叫青芜的姑娘。青崖人孤劫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青崖人孤劫最新章节随便看！
她总在清晨或傍晚出现，有时带着山里的野果，有时拿着片羽毛，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听他念书。他念到“关关雎鸠”，她就说“山里的鸟配对时，会叼着最好的树枝筑巢”；他念到“逝者如斯夫”，她就指着溪水说“这水昨天和今天，流的不是同一条”。
望舒觉得，青芜像本他读不懂的书，有趣，又神秘。他开始期待每天去溪边，甚至会提前把书背完，好有更多时间听她讲山里的事。
“青芜，你见过白狐吗？”一天，他忍不住问。
青芜正在编草环，闻言手顿了顿：“见过啊，雪白雪白的，眼睛像琉璃。怎么了？”
“我梦见过。”望舒低声说，“梦里有个穿白衣的女子，抱着我，她身上的味道……和你很像。”
青芜的草环编错了一个结，她慌忙拆开重编，声音有点发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你是不是想爹娘了？”
望舒没说话。他不知道爹娘长什么样，姑姑说他们是好人，被坏人害了。他想考功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查清爹娘的事。
可和青芜在一起时，那些沉重的念头会变淡。她会拉着他去追蝴蝶，会教他辨认哪种草的汁液能治蚊虫叮咬，会在他被村里孩子嘲笑“书呆子”时，偷偷往那些孩子的草帽里塞毛毛虫。
他开始变得“不务正业”。先生布置的功课，他常常忘了做；姑姑让他去镇上买东西，他走着走着就拐到了溪边。
“望舒这阵子咋了？”一天晚饭时，姑姑看着碗里没动几口的粥，忧心忡忡地问王老实，“以前一叫就来念书，现在整天往外跑，上次先生来说，他的功课都落下了。”
王老实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是不是……春心萌动了？我瞅着他总往溪边跑，该不会是跟哪个姑娘……”
“胡说啥！”姑姑拍了他一下，“咱望舒是要考状元的，可不能被这些事耽误了！”
他们的话，被站在门外的望舒听得一清二楚。他心里一紧，捏着衣角，指尖泛白。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姑姑姑父为了他，起早贪黑地干活，他怎么能让他们失望？
可第二天清晨，他还是忍不住往溪边走。青芜己经在那里了，穿着件新做的浅绿布衫，见他来，笑着举起手里的东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那是只用竹篾编的小狐狸，眉眼灵动，尾巴翘着，像活的一样。
“喜欢吗？”青芜把小狐狸递给他，眼睛亮晶晶的，“我编了一晚上呢。”
望舒接过小狐狸，竹篾的触感有点扎手，心里却暖得发胀。他看着青芜被晨露打湿的发梢，忽然说：“青芜，我以后……可能不能常来了。”
青芜脸上的笑僵住了：“为什么？”
“我要读书，考功名。”望舒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姑姑说，我爹娘就是被坏人害的，我得有本事，才能查清真相。”
青芜沉默了。溪水流淌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响，风吹过芦苇，沙沙地像在叹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你想考功名，是为了报仇？”
“是。”
“那……你考上了，还会来看我吗？”
望舒抬起头，撞进她的眼睛里。那双总是亮闪闪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雾，像青崖山的晨雾，让人心疼。
“会。”他郑重地点头，“等我考上了，就回来找你。”
青芜笑了，眼角却有点红。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香囊，塞到他手里：“这个给你，里面是山里的安神草，读书累了就闻闻。”
香囊是用青布缝的，上面绣着一朵牵念花，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第一次绣。望舒握紧香囊，香气清清淡淡的，像她的人。
那天之后，望舒真的减少了去溪边的次数。他把竹狐狸放在书桌上，把香囊系在腰间，埋头苦读。可越是强迫自己不想，青芜的笑脸就越清晰——她逗小鱼时的专注，编草环时的认真，听到他说“会回来”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光。
他的功课渐渐赶了上来，先生又开始夸他“前途无量”，姑姑的眉头也舒展了。可望舒自己知道，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片被青芜点亮的角落，像溪水里的石头，沉在心底，却总在不经意间，硌得他心口发慌。
他不知道，此时的青崖山，素璃正站在望月崖上，望着人间的方向，指尖的银镯微微发烫。那是她给望舒的护身符，镯子里藏着青芜的一缕灵识——她让青芜去人间，本是想让她悄悄照看望舒，却没料到，两个半大的孩子，会在溪水边，种下这样一段牵念。
“这孩子，怕是要走他爹的老路了。”素璃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奈。
林砚秋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或许……这就是命。”
命里的相遇，命里的牵绊，命里的那场关于功名与爱情的挣扎。
而溪畔的青芜，看着望舒越来越少出现的身影，把脸埋在膝盖里，轻轻叹了口气。她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小的水镜，镜面上映出素璃的脸。
“素璃姐姐，”她低声说，“我好像……让他分心了。”
水镜里的素璃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青芜，有些债，总要还。有些劫，总要渡。你……护好他。”
青芜点点头，握紧了水镜。她知道素璃的意思。望舒的路，注定要和他爹一样，走到那座金碧辉煌的京城，面对那些藏在红墙里的算计。而她能做的，或许只有用自己的方式，帮他跨过那道最难的坎。
她看着溪水里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倔强，也带着点狐族的决绝。
或许，该让他“死心”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上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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