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京城,林望舒才懂什么叫“山外有山”。
贡院附近的客栈挤得满满当当,南腔北调的举子们聚在大堂里高谈阔论,有的拍着胸脯说“此次状元非我莫属”,有的拿着诗卷互相吹捧,空气里飘着墨香与酒气,混杂着一股说不出的躁动。
他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二楼最角落的房间,窗户正对着一条窄巷,巷子里堆着烂菜叶,风一吹就泛出酸腐气。可他不在乎,只要能安安稳稳看书就够了。
安顿下来的第三天,他去贡院熟悉场地,刚走到朱雀大街,就被一阵喧哗堵了路。一群穿着锦袍的公子围着个卖字画的小摊,其中一个面色倨傲的青年正用脚碾着一幅画:“就这歪瓜裂枣的字,也敢叫‘墨宝’?”
摊主是个白发老者,气得浑身发抖:“我儿是江南解元,若不是被奸人所害……”
“奸人?”那青年嗤笑一声,“在京城,有权有势就是理,你儿子被害,怕不是自己不长眼,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望舒却听得心头一紧。“有权有势就是理”——这话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让他想起青芜的香囊,想起猎户说的“野狼”,想起姑姑那句“官府不管来历不明的人”。
他攥紧了拳头,正要上前,却被旁边一个穿青布衫的举子拉住了:“兄台,别冲动,那是吏部尚书顾大人的侄子顾明轩,出了名的蛮横。”
“顾大人?”望舒心里咯噔一下,“是礼部侍郎顾衍之吗?”
“正是。”举子压低声音,“顾家在京城势力大得很,听说前几年有个新科状元,不知怎么得罪了顾大人,新婚夜就疯了,最后被扔去了乱葬岗……”
望舒的脸“唰”地白了。
新科状元?疯了?乱葬岗?
这几个词像惊雷一样在他脑子里炸响。姑姑说过,他爹林砚秋当年也是新科状元,后来“被坏人害了”。难道……
“兄台,你怎么了?”举子见他脸色不对,关切地问。
“没什么。”望舒勉强笑了笑,指尖却在发抖,“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几乎是逃着离开的。回到客栈,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行囊最底层翻出一个褪色的布包——那是姑姑给他的,说里面是爹留下的唯一东西。
布包里只有半块玉佩,玉质普通,上面刻着个模糊的“砚”字。他小时候总拿在手里玩,后来长大了,觉得这玉佩不值钱,就收了起来。可现在,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玉,他忽然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爹的疯癫,和顾家有关?
青芜的“死”,会不会也和顾家脱不了干系?
他想起顾明轩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想起举子说的“有权有势就是理”,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他一首以为,只要考上状元,就能查清真相,可现在看来,他要面对的,可能是一张笼罩在京城上空的巨大黑网。
“不行,我不能怕。”望舒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镜中人眼神发红,却透着一股狠劲,“为了爹,为了青芜,我必须考上去。”
从那天起,望舒读书更拼命了,却也多了个心眼。他不再像在乡下时那样闷头死读,偶尔会去大堂听其他举子闲聊,从那些东拉西扯的话里,拼凑着关于顾家、关于京城官场的信息。
他得知顾衍之如今己升为吏部尚书,掌管官员任免,权倾朝野;得知他有个独女叫顾明玥,据说才貌双全,却性情冷傲,至今未许人嫁;还得知顾家与好几个皇子都有牵连,在朝堂上树敌不少,却也根基深厚。
“顾家树大招风,可也不是谁都能动的。”一个落第的老举子喝着闷酒,摇着头说,“前几年有个御史弹劾顾大人贪赃,结果没几天就被查出‘受贿’,贬去了南疆,至今没回来……”
望舒默默听着,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他知道,自己一个寒门举子,要扳倒这样的人物,难如登天。可越是难,他心里的火就越旺——凭什么坏人能横行霸道?凭什么好人要含冤而死?
考试前三天,客栈住进了一个叫沈文彬的举子。这人是江南来的,说话温文尔雅,见望舒总一个人,便常来他房间讨教问题。
“林兄的策论写得真好,”沈文彬捧着望舒的文稿,赞不绝口,“尤其是那篇《论吏治》,针砭时弊,入木三分,只是……”他顿了顿,欲言又止,“会不会太尖锐了?阅卷的考官里,有好几位是顾大人的门生。”
望舒心里一动。他写《论吏治》时,确实暗讽了“权贵专横,寒门无路”,难道沈文彬看出来了?
“文章合为时而著,”望舒淡淡道,“若只敢说些空话,考这功名还有什么意思?”
沈文彬笑了:“林兄果然性情中人。不瞒你说,我父亲当年也是个小官,就因为不肯依附顾家,被寻了个错处革职了。我来考功名,一半是为了前程,一半……也是想看看,这京城的天,是不是真的只容得下顾家这样的人。”
望舒看着他,忽然觉得亲近了几分。原来,这京城不止他一个带着“冤屈”来的。
“沈兄若不嫌弃,今晚我做东,咱们喝两杯?”望舒提议。
“好啊。”
那天晚上,两个素昧平生的举子,在狭小的房间里,就着一碟花生、一盘酱肉,喝了半坛劣质烧酒。沈文彬说起江南的烟雨,说起父亲被革职后全家的窘迫;望舒则说起王家庄的溪水,说起那个总爱穿青布衫的姑娘,只是没提她的“死”。
“林兄,我看你印堂发暗,似有心事。”沈文彬喝得有点醉,指着他的额头说,“这京城水深,凡事多留个心眼。尤其是顾家,听说他们正在给顾小姐择婿,专挑有才华的新科进士……”
望舒心里一凛。择婿?难道顾家想通过联姻,拉拢新科官员?
“多谢沈兄提醒。”
送走沈文彬,望舒却没睡意。他走到窗边,望着巷口昏黄的灯笼,想起沈文彬的话,想起顾明轩的蛮横,想起父亲那半块玉佩。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这场考试,或许不只是考才华,更是考人心,考胆量,考他能不能在这盘根错节的权力网里,守住自己的执念。
考试当天,天还没亮,贡院外就排起了长队。望舒随着人流往前走,忽然瞥见人群里有个熟悉的身影——穿青布衫,梳双丫髻,正回头往他这边看,眼睛亮得像溪水。
“青芜?”望舒失声喊道,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可再定睛一看,那身影己经消失在人群里,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林兄,发什么呆?快进去了。”旁边的沈文彬推了他一把。
望舒摇摇头,把那瞬间的悸动压下去。是太想她了,才会产生幻觉。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袖袋里的香囊碎片,跟着人流走进了贡院的大门。
考场是一排排低矮的号房,狭小得只能容下一张桌、一把椅。望舒找到自己的号房,坐下后,看着眼前的笔墨纸砚,忽然想起青芜说的“山里的鸟配对时,会叼着最好的树枝筑巢”。
他现在要筑的“巢”,是权力的巢,是为了能护住想护的人,查清想说的理。
“青芜,等我。”他在心里默念,提笔蘸墨。
笔尖落在纸上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袖袋里的香囊碎片好像微微发烫,像有个小小的火苗,在心底悄悄燃起。
他不知道,此刻的贡院墙外,一辆华丽的马车里,顾明玥正透过车窗,看着那些走进贡院的举子,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笑。
“爹说,这次的新科进士里,有个叫林望舒的,才华横溢,性子却太硬。”她对身边的丫鬟说,“我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顾家的规矩硬。”
丫鬟笑着附和:“小姐放心,放眼京城,还没有哪个进士敢不给顾大人面子。”
马车缓缓驶离,留下贡院门口那两尊石狮子,沉默地看着进出的举子,像在见证一场又一场关于功名、关于命运的博弈。
而青崖山的水镜里,素璃和林砚秋正看着望舒走进号房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
“他好像……比我们想象的更像你。”素璃轻声说,语气里有欣慰,也有担忧。
林砚秋点点头,指尖轻轻抚摸着水镜边缘:“也更像他自己。”
像他一样执着,却比他多了份隐忍;像他一样心怀执念,却比他多了份狠劲。
这场京城的考试,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在放榜之后,在那看似荣耀的状元头衔背后,在顾家那张早己为他织好的网里。
望舒能避开他父亲的老路吗?能查清青芜的“死因”,揭开顾家的秘密吗?
没人知道。
只有贡院里那支笔,还在纸上沙沙地写着,写下一个寒门举子的才华,也写下他即将卷入的、一场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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