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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雪地流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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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 年 12 月 21—23 日,密云农场·科研所,零下三十度

21 日,子夜。

月亮像被冰水漂过的银币,悬在科研所屋顶,亮得发惨。

林晚舟跪在雪里,双膝陷进齐膝深的雪窝,雪粒灌进棉裤,瞬间化成针,沿着皮肤一路往上扎。

她面前,是一只铝饭盒,盒盖打开,里头躺着九颗高粱饴——

喜糖,剩的,原本用红纸包,如今红纸被血浸透,颜色深得像朱砂。

她把饴糖一颗一颗排好,像给未出世的孩子摆供。

“对不起,”她轻声说,“妈妈用你给爷爷铺路。”

声音被风卷走,散成碎屑,像雪,也像泪。

身后,科研所的铁门紧闭,门楣上挂着木牌:

“密云农场农业科研所”

字迹斑驳,像被岁月啃过,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张未签字的判决书。

门内,是亮着灯的走廊,灯光透过门缝,落在她背上,像一条极细的鞭子,抽得她脊背笔首。

她低头,把饭盒扣过来,在雪地里按出一个圆坑,再把饭盒埋进去,雪粒覆盖,像给一个小小的坟堆培土。

做完,她双手撑地,缓缓起身,膝盖发出“咔”一声脆响,像冰柱断裂。

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回走——

脚印很深,深得像刻进 1975 年的冬天,也像刻进她自己的子宫。

时间倒回 36 小时。

20 日,午后,仓库。

晚舟坐在行军床边,把紫药水盖子拧开,用牙签蘸了一点,点在冻疮破溃处。

疼得她倒抽一口气,却死死咬住唇,没出声。

床外侧,陆沉仰躺,左臂枕在脑后,右臂垂在床沿,指尖夹着一支烟,烟灰悬而未落,像一条细小的钟乳石。

男人侧头,目光落在她小腹——

那里,平坦,紧致,却藏着一条尚未上报的机密:

妊娠 45 天,父系:陆沉,母系:林晚舟,状态:待处理。

“打算?”

男人声音低,带着烟的沙哑。

晚舟没抬眼,只把牙签在瓶口刮了刮,声音极轻,却极稳:

“孩子不能成为你软肋,也不能成为我枷锁。”

男人沉默,烟灰终于落下,掉在地板上,碎成灰白的雪。

“决定?”

“拿掉。”

陆沉坐起,左肩撞上床头的木梁,发出“咚”一声闷响,像撞在某段命运的门槛。

“理由?”

“三个。一,你是特派‘猎鹰’,上面随时弃子;二,我林家尚未平反,孩子出生即黑六类;三,”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落,“我不想他学会跪。”

男人垂眼,指尖在烟头上轻轻一捻,火光熄灭,像给某段未来盖上黑布。

“日期?”

“今晚,科研所,沈时宴主刀。”

沈时宴,男,三十二岁,北京协和下放医生,曾是陆沉的战地同窗,也是晚舟的“温柔男二”——

只是此刻,温柔让位于手术刀,像让位于时代的獠牙。

20 日,深夜 23:17。

科研所走廊,灯光惨白,像被冰水漂过的刀。

晚舟坐在长凳上,穿一件男式旧军大衣,大衣下摆扫着水泥地,像一面拖地的旗。

她左手攥着一块手帕,帕角绣着一朵极小的玫瑰,玫瑰被血染得发黑,像被夜烧焦。

右手,握着那支派克 51——

笔尖在空气中轻轻颤抖,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却找不到纸张。

对面,沈时宴从手术室出来,白大褂下摆沾着血迹,血迹呈喷射状,像一幅抽象的梅花。

“可以了。”

声音低,却稳,像手术刀落下前的最后一次校准。

晚舟起身,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被沈时宴一把扶住——

男人指尖冰凉,像被雪擦过的金属。

“无痛,”他低声道,“但你会冷,像死一次。”

晚舟点头,把钢笔插回发髻,像给一场战役别上军旗。

手术室里,无影灯亮得刺眼,像一轮被放大的月亮,照在手术台上,照出一块极小的肉——

1.5 厘米长,0.3 厘米宽,像一枚被剥落的月牙,也像某段尚未命名的未来。

沈时宴伸手,把“月牙”放进搪瓷盘,盘底铺着纱布,纱布瞬间被血染红,像给未出世的孩子铺了一张小小的红毯。

晚舟转头,看天花板,天花板是白的,却晃出七彩,像被水擦过的阳光。

她轻声道:

“对不起。”

声音被无影灯吸收,像被月亮吞掉的潮汐。

西

手术结束,凌晨 1:05。

晚舟被推到观察室,观察室是八平米的玻璃房,西面漏风,像一座透明的冰窖。

她躺在床上,盖一条薄毯,毯下,子宫正在收缩,像被拧紧的毛巾,每一拧,都涌出新鲜血珠。

血从身下渗出,顺着床板滴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

她侧头,看窗外——

雪还在下,大朵大朵,像给世界补写一封漫长的白卷。

她伸手,在玻璃上写下一行字:

“1975.12.21,沈时宴主刀,出血量 300 ml,时间 18 分钟,成本:孩子 1 名,收益:陆沉软肋 0。”

写罢,她用手背一抹,字迹消失,像从未出现。

观察结束,凌晨 2:30。

晚舟起身,自己拔下输液针,针尖带出一串血珠,像细小的红宝石,滚在地板上。

她穿好衣服,把搪瓷盘里的“月牙”用纱布包好,放进铝饭盒,再放进大衣口袋,像揣一张期票。

沈时宴送她到门口,声音低哑:

“三天内,别受凉,别用力,别哭。”

晚舟点头,把军大衣裹紧,推门,跨入雪夜。

雪夜极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心跳像秒针,每一下,都在提醒:

你还活着,但有人替你死了。

回农场,三公里。

她一步一步走,脚印很深,深得像刻进子宫,也像刻进 1975 年的冬天。

半路,她停下,蹲在雪地里,把铝饭盒打开,取出“月牙”,放在掌心——

肉己冷,像一块被雪冻住的蜡,却仍有细小的血管,像尚未完工的地图。

她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唇碰到血的冷,也碰到血的甜。

“对不起,”她轻声说,“妈妈送你一程。”

她把“月牙”埋进雪里,再盖上铝饭盒,饭盒上压一块石头,石头是黑的,在雪地里像一座小小的墓碑。

做完,她起身,继续走,膝盖开始渗血,血珠顺着小腿往下爬,在脚踝处停住,像一粒细小的红宝石。

凌晨 3:45,仓库。

门被推开,陆沉坐在行军床边,正在擦枪,枪是 54 式,枪管在煤油灯下闪出幽蓝的光,像一条沉睡的蛇。

男人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脸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粒被雪擦过的黑曜石。

他起身,一步跨到她面前,手臂一扬,把她打横抱起,像抱起一片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床沿,他坐下,让她横卧在自己膝上,左手覆在她小腹,右手覆在她后腰,掌心温度透过棉布,源源不断渗进子宫,像给一座冰窟点上火。

“疼?”

“疼是利息,我付。”

男人没再说话,只把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放得极轻,像怕惊动某段尚未愈合的伤。

窗外,雪继续下,像给世界补写一封漫长的白卷。

窗内,两条呼吸渐渐同步,像两条暗流,在冰川下悄悄交汇,又各自保留漩涡。

天快亮时,晚舟醒来,发现自己蜷在床内侧,身上盖着两条被子,一条是她的,一条是他的,两条被子之间,严丝合缝,像给某段未来加了一层保温层。

男人坐在床沿,背对她,正在擦枪,动作极轻,却极稳,像在给时间装子弹。

她伸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后腰——

肌肉瞬间绷紧,像被拉满的弓,却在下一秒缓缓放松。

“陆沉,”她声音轻得像雪落,“孩子没了,软肋没了,你可以放心飞。”

男人没回头,只把枪机复位,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给某段命运上膛。

“不,”他声音低哑,“软肋还在,只是换了位置。”

他起身,把枪塞进枕下,转身,俯身,两指捏住她下巴,拇指在她唇角轻轻一抹——

那里,有一道细小的裂口,是昨夜她咬自己时咬破的,此刻正微微肿起,像一枚暗红色的果实。

“下次,”他声音低哑,“别咬自己,咬我。”

晚舟抬眼,目光笔首,像两粒被雪擦过的黑曜石:

“利息太高,你付不起。”

男人笑了,笑意极淡,却带着罕见的温度:

“试试看。”

19 日,黄昏。

晚舟跪在科研所门口,把最后一颗高粱饴埋进雪里,像给未出世的孩子盖上一块小小的糖被。

她起身,抬眼,看夕阳把雪原染成玫瑰色,玫瑰色里,有一道极细的影子,像黎明前的一道天光,也像某段尚未结算的复利,悄悄延伸向 1976 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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