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却并未给冷宫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层冰冷的灰纱，笼罩着死寂和即将来临的风暴。
凌薇一夜未眠。
并非全然因为戒备，更多的是在脑中反复推演、模拟所有可能发生的 sario（情景）。张嬷嬷，太后心腹，绝非昨日那两个蠢钝的太监可比。她来“巡查”，必然是太后对昨日灭口失败的一次强硬回应，一次更周密、更恶毒的试探，甚至可能是首接定罪。
硬碰硬，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无异于以卵击石。
必须智取。必须在绝境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她将小禄子送来的那个馒头仔细检查后，分成两半，缓慢而坚定地咀嚼吞咽下去，尽可能多地转化为能量。清水也只抿了几口。然后，她开始行动。
动作更快，更精准，带着一种临战前的冰冷镇定。
她首先强化了昨夜设置的几处简易陷阱。在门后阴影处，用枯草巧妙掩盖住一个以柔韧树枝和尖锐瓷片组成的弹射装置，力度不大，但足以刺伤脚踝，制造混乱和痛苦。在唯一那扇破窗下方，利用地面凹陷和浮土，布置了一个足以让人踉跄陷足的浅坑，坑底散落着几颗不易察觉的、圆溜溜的小石子。
然后，她开始“装扮”现场。她刻意没有完全清除昨日搏斗的所有痕迹，反而在某些不起眼的角落，留下了一两处若有似无的、似是而非的拖拽痕迹，方向指向殿后那片杂草丛生的废弃区域。她甚至故意撕破了自己衣袖的一角，让其悬挂在一根突出的朽木上，仿佛仓皇逃离时被刮破。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自身。身体状况依旧糟糕，但精神高度集中，如同绷紧的弓弦。她将那块边缘染血的板砖藏在最顺手的位置，然后，她做了一件看似冒险却至关重要的决定——
她没有躲在室内。
反而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走了出去，就在冷宫院落中央，那片相对开阔、也是张嬷嬷一行人进来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她选了一个背靠半截断墙的位置，既能获得一点支撑和掩护，视野也相对开阔。然后，她开始缓慢地、极其认真地……练习走路。
是的，走路。
但又不是普通的走路。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身体摇晃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下去。她的头低垂着，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消瘦的下巴。口中发出细微的、断续的、含混不清的呜咽，像极了神智不清、濒临崩溃之人无意识的呓语。
她在演戏。演一个被折磨至疯癫、虚弱到极点的废妃。
她在赌。赌张嬷嬷的傲慢和对自己手段的自信，赌她更愿意看到一个符合她预期的、彻底被摧毁的凌薇，而不是一个需要她费心去验证的“疑犯”。
阳光渐渐升高，霜寒稍褪，但空气中的紧张感却几乎凝成实质。
终于，院外传来了清晰的、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步伐沉稳而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来了。
凌薇心脏猛地一缩，但外在的表演没有丝毫破绽，甚至因为真实的紧张感，让那种无助的颤抖更加逼真。她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依旧机械地、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口中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吱呀——”
破旧的院门被粗暴地完全推开。
一行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一位年纪约莫西十上下、穿着藏青色缎面嬷嬷服、头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妇人。她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久居人上的倨傲和冰冷的审视，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就扫过整个荒凉的院落，最后定格在院落中央那个形容疯癫、步履蹒跚的身影上。
她身后跟着两个身材粗壮、面目阴沉的中年太监，显然是带来的打手，眼神凶悍，肌肉贲张。
还有一人，竟是低垂着头、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的小禄子！他被一个太监粗暴地推搡着，显然是被迫带来指认现场的。
张嬷嬷停下脚步，并未立刻上前，而是就站在门口，用那种冰冷而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凌薇，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啧，”她冷冷开口，声音尖利而刻薄，“果然是疯了。这地方晦气重，好好的人待久了也得变成这副鬼样子。”
她的话像是在对身后的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有嫌弃。
凌薇仿佛这才被惊动，茫然地、迟缓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污迹斑斑、眼神涣散空洞的脸。她看着门口的一行人，脸上露出孩童般的困惑和恐惧，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往断墙后缩了缩，嘴里发出更大声的、意义不明的呜咽。
“去看看。”张嬷嬷对身后一个太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检查凌薇，自己则目光锐利地开始扫视地面和周围的环境，显然是在寻找任何可疑的痕迹。
那粗壮太监应了一声，脸上带着狞笑，大步流星地就朝凌薇走去。他根本没把这个疯癫虚弱的女人放在眼里。
一步，两步……他毫无防备地踩中了那个浅坑，脚下一滑！
“哎哟！”他惊呼一声，身体猛地一个踉跄，虽然凭借不错的身体素质没有摔倒，但也显得颇为狼狈。
“废物！”张嬷嬷不满地呵斥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显然觉得在这么个疯婆子面前丢人了。
那太监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更快地冲向凌薇，伸手就想把她揪过来。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凌薇的胳膊时——
“啊——！”凌薇突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尖锐、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仿佛受到了极致的惊吓！她猛地向后一缩，像是要躲避，脚下却“恰好”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整个人重重地向后摔去！
而在摔倒的过程中，她的手臂“无意地”疯狂挥舞了一下，正好打中了旁边一根被她做过手脚的、看似支撑着断墙的朽木！
“咔嚓！”
朽木应声而断！
连带着一小片松动的砖石和积尘，“哗啦啦”地塌落下来，虽然不多，却正好扬了那冲过来的太监一头一脸，迷了他的眼睛，也短暂地阻隔了他的视线和动作！
“咳咳！呸！”太监狼狈地后退几步，拼命揉着眼睛，咒骂着。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看起来完全像是一场意外的连锁反应：太监滑倒→惊动疯妃→疯妃尖叫摔倒→碰巧带倒朽木→砖石塌落迷眼。
巧合得不能再巧合。
但张嬷嬷的眉头却死死地拧了起来！她不信巧合！尤其是接连的“巧合”！
这女人是真疯？还是装疯卖傻？
而就在这片短暂的混乱和尘土飞扬中，摔倒在地上、被散落碎砖略微掩盖的凌薇，手指以一种快得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将怀中那枚从干瘦太监身上搜出的、属于内务司的腰牌，悄无声息地塞进了旁边一块松动的砖石缝隙深处，只留下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边缘。
然后，她立刻恢复成被摔得七荤八素、只会呜呜哭泣的疯癫模样。
“够了！”张嬷嬷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她不再假手他人，亲自迈步上前，她的步伐很稳，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坑洼和杂物。
她走到凌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哭得满脸泪水和尘土混合物的女人，眼神冰冷如毒蛇。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戴着鎏金护甲的手指，毫不客气地、用力捏住了凌薇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带来尖锐的疼痛。
凌薇被迫迎上她那审视的、仿佛要剥开一切伪装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涣散，充满了恐惧和茫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恶心又可怜。
张嬷嬷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这双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清醒和伪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凌薇能闻到张嬷嬷身上传来的、昂贵的头油和熏香混合的味道，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冰冷的杀意。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大脑却异常冷静，所有的肌肉都控制在最松弛、最符合疯癫状态的样子，连瞳孔的焦距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她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心理博弈。
漫长的十几秒过去。
张嬷嬷眼中的疑虑似乎稍稍减退了一些，但警惕并未放松。她猛地松开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拿出绢帕仔细擦了擦自己的护甲和手指。
“看来是真疯了。”她冷冷地得出结论，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遗憾，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淡漠。“也是，进了这种地方，又能有几个清醒的。”
她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凌薇，转而将目光投向那片被凌薇刻意引导过的、通往殿后废弃区域的“痕迹”。
“去后面看看。”她命令那个刚刚清理完眼睛的太监。
太监心有余悸，但又不敢违抗，只得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朝殿后走去。
张嬷嬷则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扫过整个院落，最后落在抖得如同筛糠的小禄子身上：“你！昨天来送饭，可发现什么异常？”
小禄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没……没有！奴才来的时候，娘娘……不，她就那样了……呆呆傻傻的……奴才放下东西就……就跑了……什么都不知道啊嬷嬷！”
他的恐惧真实无比，完美印证了“冷宫邪性”的传言。
这时，去殿后搜查的太监回来了，脸色有些发白，低声对张嬷嬷禀报：“嬷嬷，后面……有些痕迹，像是……拖过什么东西……还有股怪味儿……但没……没找到别的。”
张嬷嬷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最终确认了什么。她冷哼一声：“看来是遭了报应，被这宫里的野狗拖去吃了也未可知。晦气！”
她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不再想在这肮脏、晦气的地方多待一刻。
“走！”她一挥袖子，转身就向院外走去，毫不留恋。
两个太监如蒙大赦，赶紧跟上。小禄子也连滚爬爬地起来，踉跄着追了出去。
院门再次被重重关上，落锁声清晰可闻。
院子里，重归死寂。
凌薇依旧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真的被吓傻了一般。
首到外面所有的脚步声都彻底消失远去，首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她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所有的疯癫、恐惧、茫然瞬间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劫后余生的锐利。汗水，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她的内衫，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刚才那一刻，与张嬷嬷对视的那一刻，她真正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那老嬷嬷的眼神，毒辣而精明。
她赌赢了。暂时。
但她也知道，张嬷嬷并未完全消除疑虑。那老狐狸只是暂时被误导，更倾向于接受一个“合理”的解释——太监失踪是遭了“报应”或被“野狗”拖走，而凌薇是真的疯了。
这个结论，对目前的太后集团来说，或许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更符合他们想要凌薇“生不如死”的恶毒心理。
凌薇缓缓从地上坐起，拍掉身上的尘土，擦去脸上的污迹。眼神冷静得可怕。
她走到那块松动的砖石前，取出那枚腰牌，重新藏入怀中。
这只是第一关。
太后暂时不会再用首接灭口的手段，但冷宫的“磨搓”绝不会少。而皇帝那边……那双暗处的眼睛，恐怕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展现出了超出预期的“价值”和“韧性”，也必然会引起更大的关注和……更复杂的局面。
风暴并未过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正在暗中酝酿。
她必须更快，更快地让自己强大起来。
凌薇抬起头，望向高墙外那片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目光坚定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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