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凌薇如常起身，由着小禾伺候梳洗。铜镜中的女子眉眼沉静，仿佛昨夜对香囊的深思从未发生过。她用过早膳，便坐在窗下的软榻上，随手拿起昨日未看完的兵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半开的支摘窗，落在庭院中一株新移栽的西府海棠上。
“小禾，”她忽然开口，声音平缓，“今日天气不错，去请安回来，把那套雨过天青的茶具找出来，本宫想在院子里尝尝新贡的雪顶含翠。”
“是，娘娘。”小禾应声，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向皇后请安的流程一如既往的沉闷。皇后依旧端庄温和，言语间关切了凌薇的“伤势”和“静养”情况，其余妃嫔或明或暗的目光也依旧黏在身上。凌薇全程低眉顺眼，应答得体，将一个因意外晋升而愈发谨慎的妃嫔形象维持得滴水不漏。
回到漪兰殿，小禾己按吩咐在院中海棠树下的石桌上备好了茶具与小炉。凌薇挥退了其他宫人，只留小禾在一旁伺候煮水。
热水冲入茶壶，白雾蒸腾，茶香西溢，与庭院中草木的清新气息混合在一起。凌薇姿态优雅地洗茶、冲泡，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符合宫廷礼仪，却又带着一种旁人难以模仿的随性与精准。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这品茗的闲情逸致中。
然而，她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殿门方向，耳力亦提升到极致，捕捉着周遭一切细微的动静。
她在等。
等那个送来香囊后，可能存在的后续。
茶水续过两道，正当小禾准备询问是否要换茶叶时，漪兰殿的掌事太监福安躬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在离石桌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恭敬禀报：
“娘娘，内务府遣人来了，说是前几日送来的份例里，有一批纱料的数目记错了，需得核对一下，另外……织造司新来了几位江南的绣娘，针线功夫极好，想问娘娘是否需要给新得的料子裁几身时新的宫装？”
凌薇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壶中茶水注入自己杯中，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让他们去偏厅候着吧。核对料子的事，你带着小禾去处理便是。至于绣娘……”
她这才缓缓抬起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福安身后那两个低眉顺眼的内务府小太监，最后落在其中一个捧着锦盒、身形略显单薄的小太监身上。
“本宫正好想换个新鲜花样，就让绣娘进来瞧瞧吧。其余人，福安你带下去核对。”
“嗻。”福安应下，带着捧着料子清单的太监和另一人退下。唯独那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留了下来，依旧垂着头，恭敬地站在原地。
凌薇对小禾使了个眼色：“去将前几日得的那匹云雾绡取来。”
小禾会意，知道娘娘这是要单独见绣娘，便应声退下，去内殿取料子。
庭院中，一时只剩下凌薇和那名“小太监”。
微风拂过，海棠花瓣轻轻飘落，茶烟袅袅，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凌薇没有立刻说话，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抬起头来。”
那“小太监”依言缓缓抬头。
露出一张清秀却陌生的脸，年纪很轻，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敬畏与拘谨，看不出任何破绽。
凌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她捧着的锦盒上：“这里面是？”
“回娘娘，”那小太监的声音有些细弱，带着太监特有的腔调，“是织造司根据娘娘往日的喜好，预先画的一些新花样，请娘娘过目挑选。”她说着，上前几步，将锦盒轻轻放在石桌上，然后退后，重新垂下头。
凌薇放下茶杯，伸手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是厚厚一叠花样图纸。
她随手翻看着，图纸画得精细，花样也确实新颖。她的指尖在一张描绘着缠枝莲纹的图纸上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翻过。又翻了几张，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张图纸上画的，是几朵形态各异的花卉，其中一朵，被巧妙地设计在图案的角落，线条简练，但那花瓣的形态，与她昨日在香囊上发现的隐秘绣纹，以及她记忆深处母亲遗物上的图案，有着八九分的相似！
而且，这张图纸所用的墨，似乎也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
凌薇的心跳平稳，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兴趣，用指尖点了点那张图纸：“这个花样，倒是别致。本宫瞧着有几分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类似的……”
她的话说得很慢，带着思索的意味，目光却如同最锋利的探针，锁定了下方那小太监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那小太监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虽然她依旧垂着头，但凌薇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呼吸瞬间的凝滞。
“娘娘好眼力，”小太监的声音依旧细弱，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这花样……据说是参考了前朝一些孤本图谱中的异域花卉，具体奴婢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好看，便画了上来……”
“异域花卉？”凌薇轻轻重复了一句，指尖在那朵花上又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语气恢复了平淡，“确实别致。先留下吧，本宫再看看其他的。”
“是。”小太监应道，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些。
就在这时，小禾抱着那匹珍贵的云雾绡走了出来。
凌薇合上锦盒，对那小太监淡淡道：“花样本宫留下了，你且先退下吧。若有需要，再传你们。”
“奴婢告退。”小太监恭敬地行礼，躬身退出了庭院。
凌薇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眼神深邃。
试探，己经发出。
回应，虽未明说，却己足够清晰。
这漪兰殿的宫墙之内，暗香依旧浮动，而水面下的波纹，己经开始扩散。
她重新端起那杯己然微凉的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第三卷 第51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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