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对金灿而言，是在黏稠的湿热与冰冷的隔阂中艰难跋涉。
在基金会，她成了名副其实的“边缘人”。同事们表面客气，但一旦涉及非正式交流或需要快速沟通时，粤语和流利的英语便成了将她排除在外的天然屏障。她坐在工位上，周围是嗡嗡作响的、她无法完全理解的语言漩涡，感觉自己像一座被信息海洋包围的孤岛。
她开始利用一切碎片时间。手机里塞满了粤语学习APP的音频，从最简单的“早晨”（早上好）、“唔该”（谢谢/劳驾）开始，反复跟读，舌头都快要打结。上下班的车上，她不再看风景，而是戴着耳机，沉浸在与自己较劲的咿呀学语中。晚上，她强忍着困意，啃读商务英语邮件和专业报告，将不熟悉的词汇一个个查出来，做好笔记。
生理上的不适同样如影随形。她不敢再使用任何显眼的防晒装备，只能尽量选择待在室内，并悄悄在包里备了清凉油和藿香正气水。午餐时，她不再碰那些加重湿热的油腻食物，只选清淡的汤羹和蔬菜，饶是如此，食欲依然不振，人眼看着清减了几分。
这天下午，基金会为一个即将到期的社区艺术资助项目召开评审会。项目负责人是李总监的亲信，汇报时滔滔不绝，极力主张继续拨款。金灿仔细翻阅着项目终期报告，凭借她专业的市场洞察力，她敏锐地发现，报告中的数据虽然漂亮，但缺乏关键的、可量化的社会影响力评估，更多是流程记录和照片堆砌。
当陈秘书长照例询问大家意见时，会议室里一时无人发言。这个项目显然牵扯着某些人的利益。
金灿的心脏怦怦首跳。她知道，如果此时发言，很可能再次得罪李总监，甚至被嘲笑“听不懂还乱说”。但职业操守和对“钱要花在刀刃上”的坚持，让她无法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带着诧异和玩味。
金灿没有用她那磕磕绊绊的粤语，也没有试图用不熟练的英语，而是用清晰、缓慢但异常坚定的普通话开口：
“陈秘书长，各位同事。我仔细阅读了这份报告。”她将报告翻到数据页，指尖点在上面，“报告显示活动举办了十场，参与人数累计五千。但是，我想请问，衡量一个艺术资助项目成功的关键，究竟是活动场次和人数，还是它对社区文化氛围的实际提升，以及对参与者艺术素养的长期影响？”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尤其在李总监脸上停留了一瞬。李总监的脸色己经沉了下来。
“报告中缺乏后续跟踪反馈，比如参与者满意度、媒体报道深度、是否激发了社区后续的艺术活动等。如果这些核心价值无法清晰呈现，”她加重了语气，“我认为，基金会需要更审慎地评估是否继续投入，或者，至少要求项目方补充更扎实的效果证明，而不是简单地延续拨款。”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涟漪。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她的话有理有据，首指核心，让人无法反驳。几个原本可能随大流同意拨款的中立同事，也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陈秘书长推了推眼镜，看向金灿的目光里，少了一丝之前的程式化，多了一抹真正的审视。她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对项目负责人说：“金小姐提出的问题很关键。你们项目组，需要就社会影响力评估这块，做出详细的补充说明和数据分析。”
李总监狠狠瞪了金灿一眼，却只能咬牙应下。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金灿知道，她又一次站在了风口浪尖。但这一次，她心里除了忐忑，更多了一丝畅快——她终于用自己的专业，在这片被语言和文化隔阂的土地上，劈开了一道缝隙。
晚上回到别墅，她依旧感觉身心俱疲，暑热带来的头晕尚未完全消散。晚餐时，她只勉强喝了几口汤。
王老夫人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色和几乎没动过的饭菜，破天荒地没有出言挑剔，只是淡淡地对佣人吩咐了一句：“去给金小姐盛一碗冰镇绿豆沙来，多放点陈皮。”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整个餐厅安静了一瞬。
王铭钧有些惊讶地看了母亲一眼。
王静瑶更是嘟起了嘴，显然不满这份突如其来的“特殊关怀”。
金灿也愣住了。她看着佣人端到面前的那碗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陈皮香气的绿豆沙，心里五味杂陈。
这碗绿豆沙，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一种姿态。是婆婆对她今天在基金会再次“大胆”发言后，一种默许甚至……极其轻微的认可？还是仅仅因为她看起来确实虚弱，怕她真的病倒，有失王家体面？
她无从分辨。
但当她舀起一勺冰凉清甜的绿豆沙送入口中，那沁人心脾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仿佛瞬间驱散了些许积压在胸口的燥热和郁结时，她忽然觉得，答案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了。
这碗绿豆汤，像炎夏里一道细微的闪电，虽未带来倾盆大雨，却照亮了她前路的一角，让她看到，在这座冰冷的豪门围城里，坚冰并非完全无法融化。
她低下头，默默地吃着绿豆沙，眼角微微有些。
她知道，路还很长，语言关要过，气候要适应，明枪暗箭也不会停止。
但至少今夜，这碗意外的绿豆汤，给了她继续走下去的、一丝微薄的暖意，不，是凉意，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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