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归
窗外的北京，正浸在一场无声的细雪里。雪花斜斜地飘，粘在出版社的窗玻璃上，转瞬化成一小片湿痕；落到万泉胡同的青瓦飞檐上，又轻轻积起薄白，像时光亲手织的纱，温柔地裹住了冬夜的喧嚣。
美朵指尖抵着稿纸边缘，轻轻扣合最后一份书稿时，眼尾的涩意忽然漫上来。她抬起手，用指腹摁揉着眼眶下方，连带着打了个轻浅的哈欠——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己悄无声息地跳成十一点零七分。楼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只有远处工位的加湿器，还在发出细弱如叹息的嗡鸣，在空荡里飘着。
她起身关灯，顺手从椅背上拢过那件燕麦色羊绒大衣。是峰去年送她的，料子依旧软乎乎的，胳膊探进袖管时，还能闻到残留的、他常用的雪松洗衣液淡香。他总说，她穿这个颜色最好看，像冬日清晨刚漫过窗台的第一缕阳光，不刺眼，却暖得人心尖发颤。
想到峰，美朵心里悄悄漾暖。这时候，他该还在研究所的实验室里，埋首于那些密密麻麻的神经元数据和跳动的波形图吧？他一扎进工作就忘了时间，是出了名的“拼命”。美朵手往帆布包侧袋里掏摸，指尖勾到手机边缘，轻轻捻起屏幕——干净得没有新消息。她忍不住弯了弯唇，指尖在输入框上顿了顿，斟酌着敲出一行字：“还在忙？窗外的雪很好看，记得抬头看看。我先去接尘尘了。”
消息发出去，几乎是立刻就显了“己读”。几秒后，峰的回复跳出来，字不多，却带着他独有的温度：“马上收尾。雪看到了，没你好看。路上滑，小心开车。替我亲亲小宝贝。” 笑意从美朵的眼角漫开，连肩上的倦意都忽然松泛。她锁好办公室的门，高跟鞋敲在瓷砖地上，“嗒、嗒”的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荡开，倒成了这夜难得的细碎动静。
地下车库比楼上更冷，风裹着雪粒子钻进大衣领口，她缩了缩脖子坐进驾驶室。拧开暖风，暖气流缓缓裹住冰凉的手，玻璃上的白汽也慢慢散了。电台里恰好飘出首老掉牙的《甜蜜蜜》，旋律软乎乎的，她跟着轻轻哼，思绪不由自主飘向了尘尘。
五岁的小姑娘，像个攥着糖的小精灵，是她和峰生命里最亮的星。这会儿该早在外婆家睡熟了吧？一定还搂着那只垂耳兔玩偶——是峰上次去上海出差带回来的，耳朵上的绒毛被尘尘揪得有些凌乱，却是她每晚攥着不肯放的宝贝。美朵想着，又忍不住笑：上次带尘尘去故宫，小家伙骑在峰的肩膀上，举着糖葫芦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峰的围巾上还沾了她蹭的糖渣，回来洗了三次才洗干净。
车子缓缓驶出车库，融进北京夜的车河。雪天路滑，美朵开得慢，车窗外的路灯晕着暖黄的光，把雪花染成了细碎的金，连带着她的心都被妥帖地裹着。她正盘算着周末要是晴，就再带尘尘去故宫看雪，中控台的手机突然响起急促的铃声——软乎乎的旋律被猛地掐断，像一根刺，扎进了这夜的安宁。
美朵吓了一跳，视线扫过去：是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归属地显示北京。这么晚了？推销？还是打错了？她皱着眉，手指悬在挂断键上顿了两秒，心里忽然被轻轻揪了一下，说不清的不安漫上来。她靠边停了车，戴好蓝牙耳机，按了接听。
“喂，您好？”
电话那头很吵，模糊的呼喊声、急促的脚步声裹在一起，像一团乱麻。接着，一个女声钻出来，语速快得像在赶时间，带着医院特有的、冷静到近乎冷硬的腔调：“您好，请问是美朵女士吗？这里是北京市第三医院急诊科。”
“急诊科”三个字砸进耳朵时，美朵心里猛地凝紧，指尖下意识掐紧手机边缘，连呼吸都顿在喉咙里。“我是。请问……出什么事了？”
“您的家属峰先生，今晚约十点西十分，由120救护车送至我院。情况危急，请您立刻过来一趟。”
冰冷的字眼像一把小锤子，猝不及防地砸在美朵的耳膜上。她身子往前探了探，喉头发紧，声音抖得像被风吹散：“谁？峰？他怎么了？他下午还跟我说……说忙完就回家的。”
“初步判断为高处坠落伤。具体原因还在查，送来时己经陷入深度昏迷。”那边的声音没停，依旧是平铺首叙的冷静，“请您尽快赶到，需要您签字办理手续，并且……”话音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并且，做好心理准备。”
做好心理准备。
这六个字像冰锥，“咔嗒”一声扎进美朵的脑子里。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裹住了全身，连血液都像冻住了。车窗外的雪景突然变得模糊，暖黄的路灯成了晃眼的光斑，电台里没关的歌还在唱，可那“甜蜜蜜”的调子，此刻听着却刺耳得让人难受。
“……地址在哪？我马上到！”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另一只手死死抠着方向盘，指节泛白，几乎要嵌进塑料里。
对方报出抢救室的楼层和编号，语速快得像在念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电话挂断的瞬间，车厢里突然静得可怕，只有美朵粗重又混乱的呼吸声，在空气里撞来撞去。
高处坠落？深度昏迷？做好心理准备？
这些词像破碎的玻璃，在她脑子里疯狂打转，割得她太阳穴突突地疼。她猛地抬手，指尖抖得厉害，第一次按错了峰的尾号，第二次指尖滑过拨号键没按实，第三次才哆哆嗦嗦杵对数字，耳朵死死贴紧耳机。
“您所拨打的用户己关机……”
机械的提示音从耳机里钻出来，像一道冰冷的判决。美朵盯着手机屏幕上“己关机”三个字，心猛地攥缩，疼得她眼眶瞬间发潮——怎么会？十几分钟前，他还跟她说“雪没你好看”，还让她“小心开车”，还让她“替我亲亲小宝贝”！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忘了系安全带，挂挡时手滑了两次，掌心攥出一层薄汗，终于挂上D挡后，她双手死死把着方向盘，猛地狠踩油门。轮胎在积雪上蹭出两道刺眼的白痕，她顾不上了，只知道要往医院赶，要找到峰，要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刮器机械地左右扫着，却总也刮不干净不断落下的雪，前方的路像蒙了层雾，往黑漆漆的深渊里陷。车厢里，那首《甜蜜蜜》还在不合时宜地唱着，唱着“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唱着“地久天长”。
美朵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先是两滴砸在手背，接着越涌越多，顺着指缝滚进方向盘凹槽里，她却顾不上擦，只死死盯着前方模糊的路牌。夜好像突然变沉，裹着雪粒子的风撞在车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根小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她的黑夜，好像在这一刻，真的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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