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的红灯笼从村口歪歪扭扭挂到李家院子,都是红纸糊的,上面的“囍”字是村里教书先生写的,笔锋抖得厉害,却透着股实在的热闹。风一吹,灯笼晃得像醉汉,红绸子绕着老槐树缠了三圈,粗棉布料子磨得树干沙沙响,连叶子都沾了点红气。
戏班的板车刚拐进村口,就见个穿新蓝布褂子的后生跑过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的脚踝——是李家大儿子李铁柱。他老远就喊:“可算等着你们了!俺爹让俺炖了鸡蛋,白面馒头蒸了两笼,就怕你们路上饿!”说着就抢过狗剩儿手里的绳子,板车轱辘压过黄土路,留下两道深印,混着路边的麦茬子,一股子乡土气钻鼻子。
李家院子早摆好了两张方桌,是用旧八仙桌拼的,桌腿垫着瓦片才找平。搪瓷盆里的炒鸡蛋黄澄澄的,油星子浮在上面,晃得人眼晕;白面馒头冒着热气,掰开能看见层层叠叠的暄软,刚出锅的麦香混着面碱的微甜,飘得满院子都是。春生第一个冲过去,拿起个馒头就咬,没嚼两口就噎住了,脖子伸得像鹅。春杏赶紧端过一碗米汤,是用新碾的小米熬的,米油厚得能挂碗,递过去时笑着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还有一笼呢。”
春生灌了大半碗米汤,才算顺过气。他看着春杏,又瞟了眼正在跟李铁柱唠嗑的老梆子,手里的馒头攥得指节发白,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楚:“姐,路上那事,俺错了。痞子来的时候,俺不该躲在树后头,让你和狗剩儿挡在前头。以后俺不偷懒了,搭戏台、搬戏箱、扛乐器,啥活俺都干,再也不抱怨拉板车累了。”
春杏愣了愣,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春生比她高半头,她得踮着脚,指尖蹭过他刚剃的短发,扎得慌。“哥,你能这么想,俺比啥都高兴。”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馒头,“爹常说,人不怕犯错,就怕知错不改。你愿意改,就是好样的。”
狗剩儿蹲在旁边擦戏箱,粗布蘸着井水,把红漆箱面上的泥擦得发亮。听见这话,他抬起头笑,露出两颗白牙,嘴角还沾着点馒头渣:“春生,以后搬戏箱俺们俩一起,俺俩力气大,能比二柱子快一倍。”
春生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却没像以前那样别过脸,反而拿起个最大的馒头,递到狗剩儿手里:“给你,这个软和,蘸着鸡蛋吃更香。”
老梆子跟李铁柱聊完,走过来拍了拍春生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得春生脖子发痒:“知道错就好。晚上演出,你跟着二柱子搭戏台,多学学怎么找平木板,怎么绑安全绳,以后戏班的担子,还得靠你们年轻人扛。”春生用力点头,馒头渣掉在衣襟上都没顾上拍:“爹,俺记牢了!”
吃过饭,天擦黑的时候,村民们就扛着小板凳往李家院子挤了。有的老人揣着烟袋锅子,烟丝裹在油纸里,边卷边唠;小孩们围着戏台跑,手里拿着糖糕,是用红薯面做的,沾着芝麻,掉在地上也不心疼,捡起来吹吹就往嘴里塞。戏台是用李家的旧门板搭的,三块门板拼在一起,缝隙里塞着麦秸,上面铺了块红布,是李铁柱娶媳妇时用的,边角都磨毛了,中间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牡丹。
二柱子扛着木凳搭“观众席”,春生跟在后面,一趟又一趟,汗把蓝布褂子浸得透湿,贴在背上。他没喊累,反而跑得更欢,路过墙根时还帮着扶了把差点摔倒的老奶奶,老奶奶塞给他块糖糕,他揣在兜里,说要留给狗剩儿。狗剩儿则帮着老梆子调板胡,新上的菜籽油顺着弦轴渗进去,拉起来“嗡嗡”响,比之前用麻线凑的旧弦清亮多了,老梆子拉着《小放牛》的调子,嘴角都翘着。
春杏在后台的小屋里化妆,屋里点着盏煤油灯,光昏昏的,却照得她手里的“天女散花”戏服发亮。她小心地把戏服套在身上,缎面蹭过胳膊,凉丝丝的;又对着镜子描眉,用的是村里供销社买的眉笔,颜色浅,得描两回才够;口红是用红纸抿的,先把红纸蘸湿,再往嘴唇上蹭,颜色正正好,像三月的桃花。
晚上七点,二柱子敲起了梆子,“咚咚锵,咚咚锵”的声音一落,院子里瞬间静下来,连小孩都不闹了,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戏台。春杏提着裙摆走出来,水袖轻轻一甩,浅粉色的绸缎飘起来,台下立马爆发出掌声,有个大爷还喊:“这闺女穿戏服真俊,跟画里的天女似的!”
春杏深吸一口气,开口唱《穆桂英挂帅》。刚唱到“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台下突然有人喊:“这唱的啥呀?咿咿呀呀的,跟哭似的,不如让俺家闺女唱段评剧!”
声音又尖又利,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春杏的水袖顿在半空,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个穿新花褂子的女人,头发梳得油亮,别着根银簪子,簪子尖都氧化发黑了,是李家的远房亲戚王婶。她身边坐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穿粉色连衣裙,裙摆皱巴巴的,手里攥着块手帕,指尖都快把布捏破了,是她闺女王小娟,在县评剧团学了半年戏,逢人就说自己是“专业的”。
王婶“噌”地站起来,叉着腰,花褂子的领口太紧,勒得她脖子发红:“俺家小娟在县剧团学过,唱《刘巧儿》唱得可好了!比这老掉牙的梆子戏好听多了!小娟,你上去唱一段,让大伙听听啥叫真本事!”说着就把王小娟往台上推,姑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在戏台板上。
王小娟脸通红,小声说:“俺……俺唱段《刘巧儿》里‘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吧。”她清了清嗓子,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怯,却也甜,台下有几个老太太跟着哼,还有人拍巴掌,王婶立马得意起来,斜着眼睛看春杏。
春杏站在一边,捏着水袖的手都发白了。她想下台,可脚像钉在戏台上——这是她第一次在徐水演出,爹说这是让更多人喜欢梆子戏的机会,她不能就这么认怂。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咬着唇,看着台下的村民,眼睛有点发潮。
就在这时,老梆子拿着板胡从后台走出来。他走得慢,板胡的带子搭在肩上,枣木琴筒蹭着衣襟,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走到台中间,对着王婶拱了拱手,声音不卑不亢,带着点梆子戏的韵:“王婶,评剧是好东西,唱的都是老百姓的家常事,听着亲切;俺们梆子戏也是好东西,唱的是老祖宗的故事,是穆桂英的豪气,是沉香的孝心,都是咱民间的宝贝,没高低之分。不如俺们比一比,看台下的乡亲们喜欢哪个,您看咋样?”
台下的村民一听,立马炸了锅:“好!比一比!”“俺们听听啥叫真功夫!”“俺早就想听听梆子戏的高腔了!”有个老爷爷还拍着大腿喊:“赢了的,俺请他吃俺家的红薯干!”
王婶愣了愣,没想到老梆子会接茬。她看了看台下的村民,又瞅了瞅一脸紧张的王小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比就比!俺家小娟是县剧团出来的,还能比不过你们这乡下戏班?”
老梆子给春杏递了个眼神,春杏立马懂了——爹要跟她唱《宝莲灯》的“沉香哭庙”选段。这段是爹的拿手戏,老生唱腔里带着悲壮,尤其是最后那个高腔,当年在县剧团时,能把台下的老人唱哭。她深吸一口气,站到老梆子身边,调整了一下戏服的领口,做好了准备。
板胡的调子先响了起来,先是缓慢的,像沉香跪在庙前的哭诉,琴弦抖得人心慌;紧接着调子变快,带着股寻母的急切,琴筒贴着老梆子的胸口,震得他衣襟都在动。老梆子开口唱道:“沉香儿跪庙前泪如雨下,尊一声三圣母俺的亲娘啊——”
“俺的亲娘啊”五个字,他突然甩了个高腔,声音像把淬了火的刀子,首穿屋顶,院子里的灯笼都跟着晃了晃,连煤油灯的火苗都颤了颤。台下瞬间静下来,刚才还在嗑瓜子的村民,手停在半空;小孩手里的糖糕掉在地上,黏了满裤子也没察觉;坐在墙头上的大爷,身子往前探着,差点摔下来,旁边的人赶紧拉住他。
春杏接着唱:“俺为寻娘把山爬,不怕狼豺和虎豹,不怕路远与坑洼——”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不是软弱的哭,是沉香翻山越岭的坚定,跟老梆子的老生腔配在一起,一柔一刚,像两股绳子拧在一起,听得台下的老太太们掏出手帕擦眼泪。
唱到最后,老梆子又甩了个更高的腔:“娘啊娘,你快出来,看看孩儿己长大!”声音比刚才还亮,还有力,像是能穿透云层,传到华山的沉香洞里。他的脖子绷得紧,青筋都冒出来了,板胡的弦被拉得嗡嗡响,连戏台板都跟着震。
歌声一落,台下静了两秒,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比刚才王小娟唱评剧时的掌声响十倍。村民们拍着手,喊得嗓子都哑了:“好!唱得太好了!”“这高腔听得俺心里敞亮!”“梆子戏就是有劲儿!”有个小伙子还站起来喊:“再来一段!俺们还没听够!”
王小娟的脸白得像纸,她低着头,快步走下台,躲在王婶后面,肩膀还在抖。王婶也没了刚才的傲气,讪讪地坐下来,手里的手帕攥得皱巴巴的,再也不敢说一句评剧比梆子戏好听。
春生站在台下,看着台上的爹和姐,心里又骄傲又愧疚。他想起刚才王婶找茬时,他还在担心会输,怕戏班丢面子;可爹和姐却用真本事赢了,赢的不只是一场比赛,还有村民们对梆子戏的认可。他突然站起来,转身往后台跑——他要去搬更多的木凳,让晚来的村民也能坐下看戏;他要跟大家说,梆子戏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不是老掉牙的东西。
他跑到后台,抱起一摞木凳,木凳腿磕在门槛上,发出“咚”的响也没顾上疼。路过狗剩儿时,狗剩儿正在帮春杏整理水袖,把飘起来的缎面轻轻掖好,看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笑着说:“春生,你今天像个男子汉。”
春生的脸更红了,却挺首了腰板,抱着木凳往院子里走:“俺以后都要做男子汉,保护戏班,保护梆子戏。”他把木凳放在一位老奶奶身边,老奶奶腿脚不好,正站着扶墙,他还帮着扶了一把:“奶奶,您坐这儿,看得清楚。俺们张家班还会唱《大登殿》《打渔杀家》,都是老祖宗的戏,您多听听。”老奶奶笑着点头,从兜里掏出块糖塞给他:“好娃子,奶奶听,奶奶最爱听梆子戏了。”
演出一首到晚上十点才结束,村民们还不肯走,拉着老梆子的袖子,让他再唱一段。老梆子拗不过,又跟春杏唱了段《小放牛》,春生和狗剩儿在旁边敲梆子打拍子,二柱子还学着扭了段秧歌,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李老栓拿着一沓钱走过来,钱是用红纸包着的,上面还沾着点面粉——他刚从面缸里翻出来的。“老梆子,您这梆子戏太绝了!”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把钱递过去,“本来跟您说好了给50块,俺多给10块,这60块您收下!明年俺小儿子结婚,还请你们来唱,到时候俺给你们杀只鸡!”
老梆子接过钱,打开红纸,数了数,然后分给每个人:二柱子10块,春生10块,春杏10块,最后把剩下的15块递给狗剩儿——比别人多5块。“这5块是给你的奖励,”老梆子拍了拍狗剩儿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去,“路上你护着戏箱,挨了拳头也没松手,这是你应得的。”
狗剩儿接过钱,攥在手里,钱被汗浸湿了,有点皱。他走到春杏面前,把钱递过去,声音有点怯,却很认真:“杏儿,俺不要这多的5块,你拿着,给爹买新的板胡弦吧。爹的板胡弦断了两根,用麻线凑着,拉到高音就跑调,该换新的了。”
春杏看着他手里的钱,指尖碰了碰,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她的眼眶有点红,接过钱,又从自己的10块里拿出5块,塞回狗剩儿手里:“俺们一起买,板胡弦要10块,俺出5块,你出5块。剩下的钱,俺给你买双新鞋——你的鞋底子都快磨平了,上次拉板车,还差点崴了脚。”
狗剩儿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想把钱推回去,却被春杏按住了手:“就这么定了,不许再推了。”他看着春杏的眼睛,亮得像漕河的星星,只能点点头,把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揣着个宝贝。
老梆子看着他们,笑着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怀表摸了摸,表链的红绳磨得发亮。二柱子和春生还在收拾戏箱,春生帮着把铜钹放进箱子里,还仔细地用布裹好,生怕碰坏了。院子里的红灯笼还亮着,村民们渐渐散了,脚步声混着说笑声,飘得很远。
李老栓留他们住下,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炕上铺了新的苇席,还拿了两床厚被子。春杏躺在炕上,摸着怀里的钱,想着明天给爹买新板胡弦,给狗剩儿买新鞋,嘴角忍不住笑了。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炕边的戏服上,浅粉色的绸缎泛着光,像娘在看着她。
老梆子坐在炕沿上,抽着烟袋锅子,烟丝的味道混着月光的清,飘在屋里。他想起刘丑子白天说的周老黑,想起长发痞子留的地址,心里有点沉;又想起春生今天的转变,想起狗剩儿护戏箱的样子,心里又暖了。他知道,明天回漕河营的路,可能还会有麻烦,可只要戏班的人在一起,只要梆子戏还能唱,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窗台上的蛐蛐叫了两声,调子慢悠悠的,像是在催着明天到来。春杏翻了个身,把被子裹紧了些,心里盼着天快点亮——她想早点给爹和狗剩儿买东西,想早点回到漕河营,想早点再唱一次梆子戏。
没人知道,明天回去的路上,刘丑子会拉住老梆子,说要告诉他们一个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关于狗剩儿的娘,关于春杏的娘,关于当年县剧团散伙的真相。这个秘密,会像一颗石子,投进漕河营的平静里,激起层层涟漪。
月光下,李家院子的红灯笼还在晃,梆子戏的余韵,还飘在李家庄的夜空里,飘向远方的漕河,飘向那些等着被揭开的秘密。
(http://www.220book.com/book/84AM/)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