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钱塘县城的青石板路,苏宸己揣着那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站在了城南集市的入口。
身上的粗布长衫洗得发白,衣角还沾着昨夜漏雨溅上的泥点,他下意识理了理衣襟,却也只能压下几分窘迫——眼下,填饱肚子比体面更重要。
集市里早己热闹起来,挑着菜筐的农户、吆喝叫卖的商贩、穿梭往来的行人,裹挟着新鲜蔬菜的清香、肉食的油香与泥土的腥气,汇成一股鲜活的烟火气。
苏宸深吸一口气,目光在集市里逡巡,最终停在街角一处闲置的墙角——那里挨着卖针线的摊子,既不挡路,又能借到几分人气,正好用来摆摊。
他从布包里取出原主那方磨秃了角的砚台、半块残墨,还有几张粗糙的麻纸,又找摊贩借了块平整的木板当桌子,简单搭起了摊位。
没有招牌,他便在纸上写下“代写书信、代算账目”六个字,字迹虽不如原主那般飘逸,却也工整清晰,透着几分读书人的规整。
起初,半个时辰过去,摊位前始终冷冷清清。路过的行人大多匆匆瞥一眼,便转头走向旁边热闹的食摊或杂货摊,偶尔有人驻足,看到苏宸年轻又面生的模样,也只是犹豫片刻便离开了。
苏宸并不着急,他知道宋代市井里,“代写书信”的生意本就靠熟客或口碑,自己一个陌生秀才,想要打开局面,还得等个合适的机会。
他索性收起期待,静静观察着来往人群。集市里的谈话声断断续续飘进耳朵,大多是家长里短,却也时不时夹杂着关于“新法”的字眼——这正是他最想捕捉的信息。
“你家那亩水田,今年打算种早稻还是晚稻?”两个老农蹲在菜摊前闲聊,手里剥着刚买的毛豆。
“种啥都一样!去年收成刚够糊口,今年官府又推青苗法,里正天天来劝着贷款,说能买好种子,可那利息算下来,比借张大户的钱还狠!”
“可不是嘛!我侄子在邻乡当差,偷偷跟我说,上面给的利息是二分,到了县里就加成三分,里正还要再抽一成‘管理费’,这哪是帮衬农户,分明是刮地皮!”
苏宸握着墨锭的手微微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出一小团墨渍。果然,王阿婆昨晚的话并非个例,青苗法在基层的扭曲比他预想中更严重。
史料里记载的“官吏盘剥”,此刻正通过这些农户的闲谈,变成一个个鲜活的细节,刺得他心口发沉——他曾在论文里写过“青苗法需加强基层监管”,可如今站在这集市里,才明白“监管”二字在现实里有多难落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布短褂的中年汉子停在了摊位前,手里攥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脸上满是愁容。
“小哥,你这能代写书信?”汉子声音有些沙哑,眼神里带着试探。
“自然可以,不知客官要写给何人?”苏宸立刻放下墨锭,语气客气却不卑不亢。
汉子叹了口气,将那张纸递过来:“这是我在苏州当兵的兄弟寄来的信,我不识字,想请你帮我回一封,就说家里都好,让他在那边安心。”
苏宸接过信,只见上面的字迹潦草,内容却很实在——弟弟问家里春耕是否顺利,爹娘身体好不好,还提到军营里最近在操练,可能要过阵子才能寄钱回来。
他抬头看向汉子:“大哥,除了报平安,还有别的要嘱咐吗?比如爹娘的近况,或是家里的农活?”
汉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苏宸会考虑这么细,随即眼眶微红:“对,你帮我写写,爹的老寒腿开春没犯,娘上个月还腌了他爱吃的咸菜;还有家里的三亩地,我己经种上了小麦,让他别惦记。”
苏宸握着笔,一边听汉子絮叨,一边快速在纸上记录。
他没有用晦涩的文言,而是用通俗的白话,把汉子的话一一转化成文字,还特意在“爹娘安康”“庄稼长势好”这些话上加重了笔墨——他知道,远在他乡的人,最盼的就是这样平实的安稳。
写完后,苏宸又逐字逐句念给汉子听。汉子听得频频点头,听到“娘腌了咸菜”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对!就是这话!俺兄弟听了肯定高兴!”他从怀里摸出两文钱,双手递过来:“小哥,你写得好,这钱你拿着!”
苏宸接过铜钱,指尖传来金属的冰凉触感,这是他穿越到北宋后,靠自己挣到的第一笔钱。
他刚想道谢,却见汉子转身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他:“大哥,你兄弟在军营里,有没有提过粮草够不够用?”
汉子回头,有些疑惑:“好像提过一句,说最近粮草送得慢,偶尔要掺着杂粮吃,怎么了?”
苏宸摇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怕你有话忘了说。”
汉子走后,苏宸望着纸上的字迹,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军营粮草供应延迟,会不会和地方漕运有关?
熙宁二年,新法刚推行,作者“几许青衫”推荐阅读《熙宁新变:宰执风云录》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各地都在忙着落实青苗法、均输法,或许会挤占军需物资的运输资源。这些细节,史料里从未记载,却可能是影响时局的关键。
他正沉思着,摊位前又围过来两个人。一个是提着竹篮的老妪,想给远嫁邻县的女儿写封信,问问外孙的近况;另一个是开小杂货铺的商贩,想请他帮忙算算上个月的账目,看看赚了多少。
苏宸一一应下,写书信时,他耐心引导老妪回忆女儿的喜好,把“想给外孙做双布鞋”这样的小事也写进去;算账目时,他用简单的竖式,把收入、支出列得清清楚楚,还指出商贩在“进货价”上多算了两文钱。
老妪和商贩都很满意,一个给了一文钱,一个给了三文钱,还不住地夸苏宸“细心”“实在”。渐渐的,摊位前的人多了起来,有人是来代写书信的,有人是来算账的,还有人只是好奇,围在旁边看。
苏宸忙得额头见汗,却也渐渐找到了节奏——他发现,市井里的人要的不是华丽的辞藻,而是实在的内容、清晰的条理,这恰好是他擅长的。
临近正午,阳光越来越烈,苏宸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把赚来的十几文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心里踏实了不少——这些钱,足够买两斗米,再配上些咸菜,能撑上一阵子了。
他收拾摊位时,旁边卖针线的张婶凑过来,笑着说:“小哥,你这生意不错啊!以前没在集市上见过你,是刚到钱塘来的?”
苏宸点点头,一边叠麻纸一边回话:“家就在附近,以前帮人抄书,最近才想着来集市上摆摊。”
“抄书哪有这个挣钱!”张婶压低声音,“不过你可得小心点,最近官府查得严,尤其是跟‘新法’有关的话,别乱讲。前几天西边巷子里,有个秀才说青苗法不好,被里正带走问话了,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苏宸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张婶提醒,我就是个写书信算账的,不谈那些事。”
张婶见他懂事,又多说了几句:“你要是想长期在这摆摊,可得跟里正打个招呼,不然说不定会有人来刁难。里正那人,最近正为青苗法的事烦着呢,你要是能帮上点忙,他说不定能照看你几分。”
苏宸谢过张婶,收拾好东西,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绕到集市另一侧的粮铺前。粮铺门口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糙米五十文一斗,精米八十文一斗”。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钱,买了一斗糙米,又花两文钱买了一小包咸菜,剩下的钱小心收好——他知道,在这个时代,手里有钱,心里才能不慌。
提着米袋往回走时,苏宸路过县衙门口,看到几个差役正押着一个农户往外走。农户嘴里不停地喊着:“我不是不还贷款!只是今年收成不好,能不能宽限几天?”
差役却不管不顾,推搡着他往前走,嘴里还骂骂咧咧:“少废话!上面有规定,到期必须还,不然就拿你家的地抵债!”
苏宸站在路边,看着农户被押走的背影,手里的米袋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他想起早上老农的抱怨,想起张婶的提醒,想起自己写过的那些报平安的书信——这个看似热闹的钱塘县,底下藏着多少百姓的无奈与苦难?青苗法的初衷是“富民”,可到了基层,却变成了“害民”的工具。
他握紧了拳头,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自己不能只满足于摆摊求生。他有别人没有的历史知识,知道变法的走向,知道哪些政策会出错,哪些漏洞会被利用。
就算只是个落魄秀才,就算人微言轻,或许也能做些什么,比如把看到的、听到的,整理成条理清晰的文字,递到能改变现状的人手里。
回到茅草屋时,王阿婆正在门口晒衣服。看到苏宸提着米袋,她连忙迎上来:“哎呀,苏秀才,你这是挣钱了?”
苏宸笑着点头,从米袋里舀出一小碗米,递给王阿婆:“大娘,多谢你前几天的照料,这点米你收下。”
王阿婆推辞了半天,见苏宸态度坚决,才收下米,又转身从屋里拿出两个刚蒸好的窝头:“你刚大病初愈,光吃咸菜不行,这窝头你拿着,就当是大娘给你道喜了。”
苏宸接过温热的窝头,咬了一口,粗糙的麦麸剌着喉咙,却比前世吃过的任何美食都香。
他坐在门槛上,一边吃着窝头,一边想着白天在集市上的见闻,想着县衙门口农户的哭喊,想着自己那个还很模糊的念头。
夕阳西下,把茅草屋的影子拉得很长。苏宸摸出怀里的麻纸和笔,在低矮的桌前坐下,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开始在纸上记录今天听到的关于青苗法的种种乱象——他不知道这张纸最终能送到谁手里,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能改变什么,但他知道,只要开始写,就有一丝希望。
窗外的蝉鸣声渐渐响起,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打更声,钱塘县的夜晚慢慢降临。
苏宸握着笔,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个风雨欲来的熙宁年间,写下第一个属于他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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