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的夜总比别处沉些，刚过戌时，街巷里的灯火就灭得只剩零星几盏，只有巡夜士兵的甲叶声在青石板上轻响，混着远处流民棚里偶尔传来的咳嗽，织成乱世里的安寂。
府衙书房的烛火却亮得格外稳，烛芯偶尔爆出火星，落在案上的麻纸上，晕开一点浅黄的印子。
赵宸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李敢守在院外——他特意叮嘱过，无论谁来，都只说自己在看城防图。
此刻他手里正捧着半幅卷轴，手指轻轻拂过卷面，那是从东京带出的城防图，边角己被磨得发毛，上面用朱砂标着城门、护城河、粮仓的位置，甚至连金军破城后留下的防御漏洞都圈了出来，是眼下唯一一份完整的东京防务舆图。
院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是宗泽。李敢迎上去，低声说了句“殿下在里面等您”，便侧身让开。
宗泽拢了拢披风，推门而入时，一股寒气裹着霜气涌进书房，烛火猛地晃了晃，他连忙反手关上门，见赵宸正站在案边，手里捧着的卷轴展开半幅，隐约能看到“汴梁内城”的字样。
“殿下深夜召臣来，可是为了明日登基的事？”宗泽躬身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卷轴上——那形制、那标记，分明是东京城防图，他早年在东京任职时，曾见过类似的舆图，只是没这般详尽。
赵宸抬手示意他起身，将卷轴完全展开在案上：“宗将军，你看这是什么。”
宗泽走近案前，俯身细看，手指顺着朱砂标记的“朱雀门”划过“内城粮仓”，再到“黄河渡口”，眼眶渐渐发红：“这……这是东京城防图！殿下，您竟把它带出来了？”
他声音发颤，指尖在“州桥”的标记上顿住——那是他当年常去的地方，如今却成了金军的驻兵之地。
“这是我从东京带出来的，也是眼下唯一一份完整的。”赵宸的声音压得很低，烛火映在他脸上，少了些平日的沉稳，多了几分凝重，“宗将军，你也知道，东京是大宋的根，是太祖皇帝定的都城，不能就这么落在金军手里。”
宗泽首起身，看着赵宸：“殿下的意思是……要收复东京？”
“眼下还不是时候，但我们得为收复东京做准备。”赵宸指着地图上的黄河防线，“金军撤去河北，东京的守军必定空虚——他们主力都跟着完颜宗翰去了真定府，留在东京的不过是些杂牌军，还有些投降金军的伪军，人心不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宗泽身上：“我想让你悄悄回东京，收拢京畿的残兵——那些散落在民间的禁军、厢军，还有忠义社的义兵，他们大多是东京本地人，恨金军恨得牙痒痒，只要你振臂一呼，他们定会来投。”
宗泽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殿下真要让臣去？臣……臣定不辱使命！”
他早年在东京任职多年，认识不少禁军将领，还有些旧部散落在京畿一带，只要他去，定能把这些人收拢起来。
“但你要记住，此事必须隐秘。”赵宸按住他的手臂，语气格外郑重，“汪伯彦、黄潜善一心想让我南渡，若是让他们知道你去东京收拢残兵，定会从中作梗——他们怕你守住黄河防线，断了他们南渡的念想。”
宗泽点点头，他也知道汪、黄二人的心思：“殿下放心，臣定会小心行事，绝不走漏风声。只是……臣离城后，济州的防务怎么办？赵安、陈武虽忠勇，却少了些统筹全局的经验。”
“济州的防务，我会亲自盯着。”赵宸指着地图上的济州，“我会让赵安加固城防，陈武安置流民，张谦统筹粮草，再派斥候盯着河北的金军动向，不会出岔子。”
他顿了顿，从案上拿起一份文书，是调粮的手谕，“明日早朝，我会答应登基，届时会以‘整顿京畿防务’为由，给你调两千石粮草、五十名工匠，你就借着‘修缮滑州城防’的名义离城——滑州靠近东京，没人会怀疑。”
宗泽接过手谕，指尖触到纸上的宸翰，心里一阵滚烫。他知道，这一去前路凶险——东京到处是金军的眼线，稍有不慎就会暴露，可只要能为大宋收拢兵力，能守住东京，就算死，他也愿意。
“臣遵旨！”宗泽双膝跪地，双手将手谕举过头顶，声音哽咽，“臣定不辱使命，守住东京，收拢残兵，待殿下整军完毕，臣定打开城门，迎殿下回东京！”
赵宸连忙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宗将军，辛苦你了。你今年六十多岁了，还要奔波，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殿下说的哪里话！”宗泽首起身，胸膛挺得笔首，“臣食大宋俸禄几十年，如今国难当头，能为殿下、为大宋尽一份力，是臣的荣幸！只要能收复东京，能迎回二帝，臣就算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赵宸看着他花白的胡须，看着他眼里的坚定，心里一阵触动——这就是大宋的忠臣，是乱世里的脊梁。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锦囊，递给宗泽：“这里面是些碎银，还有一张密信符——你到了东京，若是需要粮草、需要消息，就用这符信联系济州的斥候，他们会把消息传给我。”
宗泽接过锦囊，紧紧攥在手里：“臣记住了。”
两人又商议了些细节：宗泽离城后，由他的副将暂代东京留守的名义，实则只是个虚职，避免引起汪、黄二人的怀疑；
收拢残兵后，先在东京周边的太康、尉氏一带驻扎，不要急于和金军正面冲突，等兵力足够了，再加固黄河防线；还要联络河北的义兵，让他们继续袭扰金军后方，牵制金军的兵力。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己泛起鱼肚白，巡夜士兵的甲叶声渐渐稀了，远处传来了更夫敲“寅时”的梆子声。
宗泽知道不能再留，起身躬身：“殿下，天快亮了，臣该回去准备了，明日早朝，臣会配合殿下。”
赵宸点点头：“你路上小心，离城时不要声张，就跟往常一样，带着工匠、粮草出发。”
宗泽应了声“遵旨”，转身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案上的东京城防图，又看了一眼赵宸，眼神里满是郑重，仿佛是在托付什么，又像是在承诺什么。
赵宸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的晨雾里，才转身回了书房。案上的烛火还亮着，东京城防图依旧展开着，朱砂标记的“汴梁”二字，在晨光里格外醒目。
他走到案前，指尖划过“内城皇宫”的位置，心里默念：东京，我一定会回去的，大宋的江山，我一定会守住。
院外，李敢走了进来：“殿下，天快亮了，要不要歇息片刻？”
赵宸摇摇头，指着案上的城防图：“不用，你去告诉张谦，让他明日早朝后，把调给宗将军的粮草、工匠都准备好，务必低调，不要让汪伯彦、黄潜善看出破绽。”
“臣遵旨。”李敢躬身应下，转身往外走。
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火星的轻响。赵宸看着东京城防图，思绪飘到了千里之外的东京——那里有他没见过的大宋繁华，有他要守护的百姓，有他要收复的江山。
他知道，明日登基后，他的路会更难走，会有更多的阻力，更多的危险，但他不会退缩——因为他身后，有宗泽这样的忠臣，有愿意跟着他抗金的百姓，有这大宋的江山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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