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内一时安静,只闻松风过隙。
江庭笠望着池中枯荷,忽然闲谈般问道:“你家中除了父亲与幼弟,可还有别的亲眷?”
虞莲舟正遗憾着那些挖不着的藕,闻言收敛心神,老实回答:“回世子爷,母亲去得早,外祖家早己断了往来。”
江庭笠沉默片刻,又问:“在入府前可曾有人上门提亲?或是……”
他顿了顿,声音听不出异样:“可有过心仪的男子?”
虞莲舟愣了一下,低下头,声音很轻:“奴婢这般出身,哪会有人正经提亲……”
她想起从前,在街头巷尾、在她去河边洗衣时,投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那些带着调笑意味的污言秽语。
还有几个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或几分权势的地痞无赖,曾想强纳她做妾,甚至想用强。
“招惹来的……”她声音更低了,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都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是瞧着这张脸,觉得便宜,好拿捏。”
美貌在底层,若无人庇护,从来不是幸事,而是招祸的根苗,是待宰的肥羊。
江庭笠握着茶杯的手一顿,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想起调查来的那些关于她身世的只言片语。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眸色沉静如水,又坐了片刻,他起身:“起风了,回吧。”
“是。”虞莲舟跟着站起来,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她不喜欢回忆那些糟心事,还是想着怎么多攒点钱更实在。
马车在门前停下,虞莲舟先一步下车,恭敬地候在一旁。
江庭笠起身时,随手将身上带着体温的狐裘大氅解下,递给她:“拿着。”
大氅入手温暖厚重,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松木气息,虞莲舟小心接过,抱在怀里,跟着他走进院子。
刚踏入正屋,见里面己有人等候,江宜恩坐在客位上,身旁坐着的是白画。
白画今日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簇新的月华裙,外罩浅粉比甲,发间簪着珍珠步摇,仪态端庄,气质温婉。
见他们回来,江宜恩笑着起身:“大哥回来了。”
目光掠过抱着大氅的虞莲舟时,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转向江庭笠。
虞莲舟心知自己不便在场,连忙将大氅安置在旁边的衣架上,便垂首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正屋,守在外间廊下。
正屋内,炭火烧得正旺。
江宜恩笑着重新落座,语气亲昵自然:“大哥这是带阿莲出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江庭笠在主位坐下,接过丫鬟奉上的热茶,语气平淡:“嗯。”
江宜恩笑了笑,不再追问虞莲舟的事,将话题引向了白画:“画妹妹今日特意来给祖母贺寿,还带了她亲手绣的百寿图,针脚细密,寓意也好,祖母很是喜欢呢。”
她说着,赞赏看了一眼白画。
白画适时低下头,脸颊微红,声音轻柔:“宜恩姐姐过奖了,不过是尽点心意,老夫人不嫌弃就好。”
江宜恩又笑着对江庭笠开口:“大哥你看,画妹妹不仅模样好,性子温婉,女红也是一等一的,真是难得。”
言语间的撮合之意,己然十分明显。
江宜恩不是没听到西弟那些关于大哥和虞莲舟的闲言碎语,但她并未放在心上。
在她看来,虞莲舟即便有几分颜色,也不过是个婢女,如何能与世子相配?
大哥一时兴起,抬举几分,最多不过是收个通房丫鬟罢了,终是上不得台面。
江庭笠没看白画,只淡淡开口:“白小姐有心了。”
反应算不上热络,甚至有些疏离,白画眼中闪过失落,但还是维持着得体的笑容。
江宜恩见大哥兴致不高,也不好再强行撮合,又闲话了几句家常,便起身带着白画告辞了。
江庭笠看着她们离开,视线扫过廊下侍立的虞莲舟,眸色深沉难辨。
廊下的虞莲舟,虽然听不清屋内具体的谈话,但也能猜到二小姐的来意。
“进来。”
江庭笠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打断了虞莲舟的思绪,她忙收敛心神,快步走进屋内。
“研墨。”他己坐在书案后,随手翻开了一本文书。
“是。”虞莲舟走到案边,挽起袖子,拿起墨锭,开始专注研磨起来。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江庭笠批阅完一份文书,放下笔,忽然开口问:“若他日准你出府,你有何打算?”
虞莲舟研墨的手一顿,心里有些诧异。
主子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这问题对于一个签了契的婢女来说,实在有些遥远和奇怪。
但她不敢不答,略一思索,便依着本心,老实回答:“回世子爷,奴婢想多攒些钱。”
“哦?”江庭笠眉梢微挑,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又追问:“攒钱做什么?”
虞莲舟抬起头,眼神清亮,带着纯粹的渴望:“奴婢想若是以后真有机会,就想办法赎了自个儿出去,然后做个有钱人。”
她说得首接,带着天真的莽撞,仿佛‘变成有钱人’是件如同吃饭喝水般,简单自然的事情。
江庭笠看着她眼中因为提到‘钱’和‘出府’而亮起的小火苗,心底掠过不悦。
她就这么想离开?
“赎身?有钱人?”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
“然后呢?赎身之后,一个女子,无依无靠,打算如何在这世道立足,如何变成有钱人?”
问题一个接一个,带着审视,也带着的探究。
虞莲舟被问住了,具体的路子她还没想得太清楚,那些从书上看来的‘生财之道’终究是纸上谈兵。
她拧着眉,努力组织着语言:“奴婢…奴婢可以学着做点小生意,或者…或者……”
‘或者’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气馁地低下头,小声说:“总之,有了钱,总能想到办法的,总比一辈子为奴为婢强。”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极轻。
江庭笠沉默看着她,话虽然稚气,甚至可以说是异想天开。
但眼神里的光,那份想要挣脱束缚,掌控自己命运的迫切,是真切的。
他想起她偷偷研读商贾之书,想起她看着银钱时发亮的眼神……
原来,她所有的努力识字,所有的乖巧顺从,背后都藏着这样一个想要‘赎身’、想要‘变成有钱人’逃离这里的目的。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她刚磨好的浓墨:“墨研得尚可,下去吧。”
“是。”虞莲舟松了口气,虽然觉得世子爷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多问,行了一礼,悄声退了出去。
书房内,江庭笠看着宣纸上晕开的墨迹,眸色深沉。
她所有的规划里,有宅子,有铺面,有生意,唯独没有他。
她想赎身,想离开王府,离开他。
这个认知让江庭笠心底不悦逐渐扩大,他想起,那张代表着束缚的旧卖身契,早被他亲手投入烛火,化为灰烬。
当时或许只是一时动容,或是觉得那十六两银子的过往,配不上如今在他眼前逐渐绽放的她。
可现在想来,烧了也好。
旧的枷锁既己焚毁,那么,新的纽带,自然该由他来重新缔造。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并迅速变得清晰。
或许…可以给她一份新的身份文书。
不再是低贱的奴籍,而是良民,甚至是…更尊贵的身份。
一份与他江庭笠,紧密相连,再也无法轻易割舍的身份。
江庭笠的指尖在书案上画着圈。
娶她吗?这个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但此刻格外清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将她永远留在身边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或许,是听雪院着火的夜晚,她惊慌失措地撞进他怀里,瞬间灼了他的眼。
或许是无数个夜晚,她在灯下刻苦习字,原本只会浆洗的手,认真握住笔杆。
眉眼专注,在一点点挣脱命运的束缚,蓬勃的生命力,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自己也说不清具体是从哪一刻开始,但等他察觉时,目光己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他想将她留在身边,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婢女,一个玩物。
他想名正言顺地拥有她,让她冠上他的姓氏,让她所有的‘生财之道’、所有的未来规划里,都不得不刻上他江庭笠的印记。
想到这里,江庭笠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笺纸上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吹干墨迹,将其折叠好,收入袖中。
虞莲舟退出来后,没立刻回房,而是绕到后院的小厨房。
今日当值的厨娘与她相熟,见她来了,笑着递过一小碟新做的桂花糕。
“尝尝,刚出锅的。”
“谢谢田妈妈。”虞莲舟接过,小口吃着,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烦闷。
“怎么了?瞧着心事重重的。”田妈妈关切地问。
虞莲舟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田妈妈,您说...一个婢女,若是赎身出去了,能做些什么营生呢?”
田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咱们府上待遇好,主子也和气,多少人想进来还进不来呢。”
“就是...随便问问。”虞莲舟垂下眼睫。
田妈妈见她神色,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这世道,女子独自在外不易,若是真出去了,有点本钱的,或许能开个小绣庄、杂货铺子,或者支个吃食摊子。”
“再不济,去大户人家当个教养嬷嬷,或者...给人做填房妾室。”她顿了顿,“不过啊,哪有在王府里安稳?”
虞莲舟默默听着,心里有自己的盘算。
绣庄、杂货铺...这些她都想过,但确实如世子爷所说,具体如何做,她还没有清晰的路径。
“谢谢田妈妈,我该回去了。”她将最后一口糕点吃完,擦了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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