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虞莲舟正在小茶房准备世子惯用的君山银针，水温、茶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忽然，外头有个小丫鬟探头进来，小声说：“阿莲姐姐，后门当值的顺小哥找你，说是有东西要交给你。”
虞莲舟手上的动作一顿，心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宋顺？除了她那个阴魂不散的爹，还能有谁指使他来递信？
她压下心里的烦躁，将沏好的茶放入托盘，端去书房。
“世子爷，您的茶。”她声音如常，将茶盏放在书案一角。
江庭笠正想让她留下，念一会儿新得的诗集，见她放下茶盏后，便微微屈膝，语气带着一丝急切：“世子爷若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先退下了。”
他抬眸，见她眉眼间匆忙之色，到嘴边的话停住，只嗯了一声。
虞莲舟躬身退出去，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
江庭笠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对候在一旁的观墨开口：“去看看，何事。”
“是。”观墨领命，跟了出去。
听竹轩外，宋顺正搓着手，有些局促地等着，他比以前清瘦了些，但看着虞莲舟的眼睛亮亮的。
见到她出来，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阿莲！”
“顺哥，”虞莲舟快步走过去，脸上也带了点真切的笑意：“好久不见了，可是…我爹他又找你了？”
宋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给她：“嗯，虞叔晌午来的，看着挺急，非要我立刻送来给你。我正好换岗有空，就过来了。”
他打量着虞莲舟，见她穿着体面的浅碧色比甲，气色红润，比在浣衣处时不知好了多少，心里既为她高兴，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你在里头过得还好吗？世子爷没为难你吧？”
“我挺好的，世子爷待下宽和。”虞莲舟接过信，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袖袋里，对信的内容不是很在意。
她看着宋顺，语气关切：“顺哥，你在后门那边怎么样？差事还顺心吗？”
“我还不是老样子，守着门，混口饭吃。”宋顺挠了挠头，看着眼前出落得越发水灵的虞莲舟，心里有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站在翠竹旁的僻静处，低声交谈着，虞莲舟感激宋顺以往的照拂，语气温和；宋顺则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倾慕和局促。
观墨隐在月洞门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尤其是宋顺藏不住的爱慕眼神，和他家爷平日里看阿莲姑娘的眼神……啧，虽然意味不同，但都是男人，他看得分明。
他默默记下宋顺的样貌和两人交谈的情形，便转身回去复命了。
虞莲舟与宋顺又说了几句，便借口当差匆忙，告辞回了听竹轩。
观墨回到书房，斟酌着用词，将所见情形如实回禀：“爷，方才…是后门一个叫宋顺的小厮来找阿莲姑娘，递了封信，像是她家里捎来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看着像是旧识…..”
江庭笠听完观墨的禀报，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但周身的气压骤然低了几分。
观墨垂首侍立，心里暗暗叫苦，自家主子这分明是…不高兴了。
可偏偏又没个名分发作，只能自己憋着，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脸。
“爷，许是真是她家里有急事。”观墨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江庭笠没说话，只是将案上写好的诗词揉成一团，扔进纸篓。
正在这时，虞莲舟处理完事情回来了。
她心里惦记着袖袋里信的事，想赶紧看看她爹又作什么妖，然后找个机会处理掉。
许是刚见了故人，她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的轻快，脚步也比平时轻盈些。
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世子爷坐在书案后，面沉如水，连个眼风都没扫过来。
而站在一旁的观墨，正对她挤眉弄眼，嘴唇无声动着，看口型像是‘小心’、‘别惹爷’。
虞莲舟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没完全看懂观墨的暗示，但也察觉到世子爷心情不佳。
她连忙收敛了神色，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福了一礼，不敢出声。
江庭笠目光冷飕飕地落在她身上，看着她那副明显心虚（他自以为）。
又带着点刚从外面回来的气息（他看来格外刺眼）的模样，胸口的无名火烧得更旺了。
他薄唇紧抿，终于开口，声音冷硬：
“出去。”
虞莲舟心头一凛，以为是在赶她走，她赶紧福身行礼：“是，奴婢告退。”
说完，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脚步甚至比刚才回来时还要轻快几分——正好，她可以回去看信（然后扔掉）了。
观墨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瞪大了，差点喊出声。
江庭笠见她真的要走，脸色黑如锅底，将手中的笔拍在书案上，发出啪的一声。
“站住！”
虞莲舟停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回过头，脸上都是茫然。
江庭笠看着她完全在状态外的样子，气得几乎要磨牙。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真正该出去的人沉声道：“观墨，出去。”
观墨如释重负，忙应了声是，逃也似的溜出了书房，并贴心把门带上了。
这下，书房里只剩下脸色铁青的世子和一头雾水的虞莲舟。
江庭笠站起身，走到虞莲舟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压不住的烦躁。
他薄唇微启，声音冷得像冰：“方才，去哪了？”
这语气，这神态，活脱脱像个抓到妻子行踪可疑、但又无可奈何的丈夫在质问，带着他自己酸意。
虞莲舟被他反常的态度，和首白的质问弄得浑身不自在，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但她不敢隐瞒，老实回答：“回世子爷，奴婢方才去见了位从前的故人，就在院外说了几句话。”
“故人？”江庭笠眉峰蹙紧，逼近一步，咬着牙问出了那个让他不悦的猜测，“相好的？”
虞莲舟闻言立马抬起头，连忙摆手否认：“不是，世子爷您误会了。”
“就是以前偶然认识的，他帮我爹递封信过来，我们只是寻常说几句话，绝无其他。”她解释得急切，脸颊因激动和些许被冒犯的委屈而泛红。
相好的？这都哪跟哪啊？
江庭笠看着她急于撇清的模样，胸口的郁气散了一点，但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他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虞莲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今天到底怎么了？难道是刚才送的茶水温不对？还是茶叶放多了？
她试探着开口，声音细弱：“世子爷…可是方才的茶不合口味？奴婢这就去重新沏一盏……”
看着她完全搞不清状况，只往差事上找原因的模样，江庭笠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难道能首接说，是因为看见她和别的男子说话，心里不痛快？
他烦躁挥了挥手，语气硬邦邦的：“不必了。”
虞莲舟更懵了，茶也不是，到底是什么惹着他了？
看着虞莲舟手足无措的懵懂模样，江庭笠胸中的郁气忽然就泄了大半。
这个笨蛋…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在男女之情上，迟钝得让人扼腕。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袖口上，那里面应该就放着那封特意送来的家书。
“家书？”他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许，“写了什么？”
虞莲舟闻言，下意识将手往身后缩了缩，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和抗拒。
那封信里的内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无非是哭穷、要钱，或者骂她翅膀硬了、不顾家里死活的混账话。
她不想让世子爷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字句，那会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也剥离开来，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
“……没什么要紧事，”她低下头，声音细弱，带着恳求，“就是些家里的琐碎，不敢污了世子爷的眼。”
江庭笠捕捉到了她的回避，以及声音里强压下的难堪。
明白了信的内容恐怕不体面，多半是她那不堪的父亲又来索求或是斥责。
罢了，他若强行索要，与揭人伤疤何异？确实唐突了。
“罢了。”他移开目光，走到书案边，拿起那本他原本想让她念的诗集，递到她面前。
“这本诗集，拿回去有空翻看。若有不懂，再来问。”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虞莲舟愣了一下，她茫然地接过诗集，又偷偷看了看世子爷。
他的脸色似乎没那么难看了，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
“是…谢世子爷。”她抱着诗集，心里松了口气。
“下去吧。”江庭笠背过身，挥了挥手。
虞莲舟连忙行了一礼，抱着诗集，快步退出书房，首到走到廊下，她才真正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有些汗湿了。
回到自己屋里，将袖袋里那封信掏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惯有的厌烦情绪撕开了信封。
展信阅读，眉头却渐渐蹙紧，信中的字迹歪歪扭扭，确实是她爹的笔迹。
开头依旧是老生常谈的诉苦，说日子如何艰难，米价如何上涨，暗示银钱短缺。
但紧接着，笔锋一转：“…莲啊，桡儿前日在街上，不慎冲撞城西张屠户之子，遭其徒众重殴，至今卧病在榻，高热不退。郎中说若是这热退不下去，恐有性命之优！”
“桡儿昏沉之际，总喃喃唤‘阿姐’不绝…为父自知往日多有亏欠，可桡儿他是无辜的啊！你如今在世子爷跟前得脸，若求赐假一二日，总该使得……”
后面又是一大堆哀求、保证和略显混乱的言语。
虞莲舟捏着信纸，不是来要钱？虽然信里还是提了钱，但主要是为了弟弟重伤垂危……
她离家时，弟弟才十岁出头，如今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
她以为自己对那个家早己心硬如铁，可此刻，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软了一下。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
可是…回去？
就去看一眼，确认那混小子是不是真的伤得很重？顺便把话说清楚，让他们以后少来烦她？
可万一又是她爹为了要钱编的谎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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