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精神爽。
搬进听竹轩内院独立小屋的虞莲舟,只觉得连吸入肺中的空气都带着竹叶的清香,而非往日的霉味。
江庭笠言出必行,次日就开始了他所谓的‘教学’。
不是虞莲舟想象中那种师徒授受的模样,更像是世子兴之所至的随手点拨。
他批阅文书倦了,会将她唤至书案旁,用笔杆点着公文或书册上的某个字,问:“认得么?”
虞莲舟若摇头,他便随口告知读音与释义,并不多言。
若她迟疑着猜一个,猜对了,他或许会抬眸看她一眼,猜错了,也只淡淡纠正,并无责罚。
有时他临帖,会让她在一旁看着,偶尔兴起,会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写下几个简单的字。
他的手掌温热干燥,带着清冽的松木气息,完全包裹住她微凉的手。
虞莲舟浑身僵硬,注意力全在两人相贴的肌肤上,笔下的字是圆是扁都几乎感觉不到。
“专心。”他声音落在耳畔,气息拂过她鬓角碎发。
虞莲舟一个激灵,连忙收敛心神,努力去感受笔锋的走势。
他教得随性,她学得却极认真。
将每个新认得的字都用炭笔写在捡来的废纸背面,反复默记。
值夜时,就着廊下昏暗的灯火,也能用手指在掌心默默比划。
虞莲舟像久旱逢甘霖的禾苗,贪婪地汲取着来之不易的知识雨露。
但她这‘一步登天’,成了听竹轩的谈资,内院的几个大丫鬟,表面客气,背地里没少嚼舌根。
午后,虞莲舟捧着刚沏好的新茶送往书房,经过抄手游廊时,便听见假山后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嗤笑。
“……真当自己能飞上枝头了?不过识得几个字,就巴巴地往书房凑,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出身!”
“就是,瞧她那双粗手,也配给世子研墨?别污了爷的上好徽墨。”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世子爷跟前的新宠,当心给你小鞋穿。”
“我怕她?一个浣衣婢爬上来的玩意儿,指不定用了什么下作手段……”
虞莲舟脚步未停,脸上神色不变,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下作手段?她若有那本事,何至于在冷水里泡了整整三年。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将那些污言秽语甩在身后,不仅内院的丫鬟,连外院一些不得志的小厮话也说得难听。
“啧,钱癞子倒是给她做了嫁衣裳。若不是他闹那一出,世子爷哪会注意到这么个人?”
“谁说不是呢?这运气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什么运气?我看是狐媚功夫了得!装得一副清高样,心里指不定怎么盘算着勾引主子呢……”
这些闲言碎语,如同夏日里嗡嗡作响的蚊蝇,驱之不散,惹人心烦。
这日,她领了内院丫鬟份例的胭脂水粉回来,正遇上内院掌管器物的二等丫鬟秋纹——便是上次家中突然有事,让她顶了送茶差事的那位。
秋纹扫了眼她手中崭新的胭脂盒,嘴角一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咱们用惯的寻常货色,怕是入不了某些人的眼了。也是,都能在书房‘红袖添香’了,哪还看得上这些?”
这话夹枪带棒,暗示她心比天高,企图勾引世子。
周围几个丫鬟都掩嘴低笑起来,目光在虞莲舟身上逡巡,带着的鄙夷和看好戏的意味。
虞莲舟脚步一顿,转过身,目光平静看着秋纹,没有动怒,反而笑了笑,声音清柔:“秋纹姐姐说笑了,这胭脂是府里按例份发放,姐妹们用的都是一样的,何分彼此?”
“世子爷仁厚,允奴婢识几个字,是恩典,奴婢心中唯有感激,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至于‘红袖添香’……”虞莲舟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自嘲与坦然,
“姐姐们莫要取笑我了,奴婢这双手,粗笨得很,不给世子爷添乱己是万幸,哪敢担此雅名?”她说着,还主动伸出了手。
双手虽因连日用药膏养护,红肿消退不少,皮肤细腻了些,但长期浆洗留下的痕迹和略粗的指节,依然清晰可见。
秋纹哼了一声,扭身走了,虞莲舟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微冷。
虞莲舟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微冷。
几日下来,虞莲舟发现秋纹负责擦拭书房外间多宝阁上的陈设,其中尤以一对前朝官窑青瓷瓶最为珍贵。
那瓶子胎质细腻,釉色莹润,是世子的心爱之物,平日里丫鬟们擦拭时都屏息凝神,格外小心。
她趁着去小茶房取水的功夫,绕道去了后院一小片少人打理的泥地,用帕子小心地沾取了些湿滑带着腐殖质的泥浆,藏在袖中。
次日清晨,秋纹端着清水和软布,准备去擦拭那对青瓷瓶。
虞莲舟算准时间,在她必经的转角处的石板路上,将袖中那点湿滑泥浆,极快抹开一小片。
做完这一切,她像没事人一样,转身去了回廊另一头,假装清扫落叶。
不多时,只听那边传来‘哎哟’一声惊叫,紧接着是瓷器落地碎裂的声响,刺耳至极。
虞莲舟面上露出惊慌之色,跟着闻声赶去的几个婆子丫鬟一起跑过去。
只见秋纹跌坐在地上,裙摆沾了泥水,身旁是摔得粉碎的青瓷瓶碎片。
她显然吓傻了,浑身抖得不停。
“天爷啊!这、这可是世子爷心爱的瓶子,前朝的物件儿!”一个管事婆子拍着大腿,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秋纹,你这么不当心?!”
秋纹回过神来,看着一地的碎片,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语无伦次地辩解:“我…我不知道,地上突然好滑…我不是故意的……”
她看向地面,那点被她自己踩踏过的泥浆早己模糊不清,无法证明是有人动了手脚。
虞莲舟挤在人群中,看着秋纹百口莫辩的模样,也跟着众人一起,露出了震惊与同情。
很快,秦嬷嬷闻讯赶来,看到满地碎片,脸色铁青。
“怎么回事?”秦嬷嬷厉声问道。
秋纹哭着将事情说了一遍,反复强调上打滑。可旁人检查地面,只看到模糊的水渍和尘土,只当是她自己不小心洒了水或脚下滑了。
打碎世子心爱之物,还是如此贵重的古董,这是毋庸置疑的大过错。
任凭秋纹如何哭诉,也改变不了‘失手打碎’的事实。
最终,秋纹被打了十板子,罚了三个月月钱,首接从内院二等丫鬟贬去浆洗处。
虞莲舟心里那点报复的快意没持续多久,就被实实在在的心疼给取代。
那可是前朝的官窑青瓷啊。
虽然具体值多少钱她说不准,但肯定是她攒几辈子月钱都买不起的宝贝。
就这么碎了,虽然不是她的,也够让她肉疼的。
败家,真是太败家了,她都有点后悔用这么贵重的物件来做局。
当晚,她照旧去书房值夜,垂首敛目,在一旁安静地研墨。
江庭笠处理完手头最后一本公文,放下朱笔,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
他端起手边温度宜人的茶盏,呷了一口,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多宝阁上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今日秋纹失手打碎了那对青瓷瓶,可惜了。”
虞莲舟研墨的手停了一下,她低声附和:“是…奴婢也听说了,确实可惜。”
“哦?”江庭笠放下茶盏,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当时也在附近?”
虞莲舟心里一紧,连忙道:“奴婢是听到动静才过去的,到时瓶子己经碎了。”
江庭笠目光落在她低顺的侧脸上:“我记得,那处地面平日并无异样。”
虞莲舟觉得那道目光如有实质,能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那点阴暗的小心思。
“奴婢不知,许是、许是秋纹姐姐自己不小心……”她越说声音越小,明显底气不足,心虚的模样,几乎等于不打自招。
江庭笠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点破,淡淡道:“碎了便碎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惋惜,仿佛那价值连城的古董,与寻常瓦砾并无太大区别。
虞莲舟悄悄松了口气,但也暗自感叹,果然是天潢贵胄,家底丰厚,这等珍玩,碎了也能如此云淡风轻。
忽然感觉腰间被扯动了一下,她低头一看,世子勾住了她荷包上垂下的穗子,漫不经心绕了半圈。
“明日随我出府一趟。”他语气随意。
虞莲舟眼中满是错愕,出府?她己经快忘了府外的街市是什么模样了,自从被卖进来,王府围墙就将她与外界隔绝。
而且世子出门办事,向来只带观墨等得力长随或侍卫,带她一个内院丫鬟做什么?
端茶递水?这种活儿随便哪个小厮都能做,何必特意带上她?
她的沉默与怔忪引起了江庭笠的注意,他松开那缕穗子抬眼看向她:“怎么,不愿?”
虞莲舟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连忙垂下头,恭敬地回应:“奴婢不敢,能随世子爷出府,是奴婢求之不得的福分。奴婢只是…有些意外。”
她哪敢说不愿?在这府里,主子的命令就是天意。
江庭笠看着她诚惶诚恐的模样,眼底掠过笑意,转瞬即逝。
“明日辰时,角门候着,莫要迟了。”
“是,奴婢记下了。”虞莲舟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定,低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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