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华殿的家宴,设在傍晚。
华灯初上,殿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皇室宗亲、几位得宠的妃嫔以及重要的勋贵近臣齐聚一堂,气氛看似融洽热烈,实则暗流涌动。
沈芷到得不早不晚。她穿着一身皇后赏赐的湖蓝色软烟罗宫装,颜色清雅,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却也让她在满殿姹紫嫣红中,显得有几分素净,甚至寡淡。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行走间珠串轻晃,幅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符合一个初次出席正式场合、小心翼翼不敢逾矩的郡主身份。
她一进殿,便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好奇的,审视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
她垂着眼,按照嬷嬷教的礼仪,先向高踞上首的皇帝和皇后行礼问安。
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穿着一身常服,面容在灯火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摆了摆手,声音平和:“平身吧。永宁,坐到你的位置上去。”
“谢父皇。”沈芷声音细弱,依言退到属于她的、靠近殿门、相对偏僻的席位。这个位置,清晰地标示着她在皇室中的地位——边缘,且无足轻重。
皇后坐在皇帝身侧,穿着一身正红色凤穿牡丹宫装,雍容华贵,笑容温婉得体。她目光掠过沈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随即又转向他处,与身旁的贵妃低声笑语,仿佛沈芷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太子萧景弘坐在皇帝下首左侧,一身杏黄蟒袍,面容俊朗,只是眉眼间带着几分惯有的矜傲。他并未多看沈芷一眼,正与身旁一位宗室亲王交谈。
沈芷安静地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未觉。她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格外久,带着探究与回忆,想必是认出了她与云妃相似的容貌,引来了某些老人的唏嘘或忌惮。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舞姬们水袖翩跹。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传声:“镇北王到——”
殿内霎时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门口。
只见一个身着玄色亲王常服、身形魁梧挺拔的男子大步走入殿中。他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容轮廓硬朗,剑眉星目,肤色是常年戍边形成的古铜色,行走间带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煞气,与满殿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
正是镇北王萧屹。
他走到御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金石之音:“臣萧屹,叩见陛下,皇后娘娘!北境军务己交割暂毕,臣特回京述职,吾皇万岁!”
皇帝脸上露出真切几分笑容,虚扶一下:“皇弟一路辛苦,快平身,入座。”
“谢陛下!”萧屹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在掠过太子时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落在沈芷这个方向时,似乎也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然后才大步走向皇帝下首右侧空着的席位,与太子相对而坐。
他一落座,殿内的气氛似乎都凝重了几分。
接风宴继续进行,歌舞升平,宾主尽欢的假象之下,是愈发微妙的暗涌。
酒至半酣,太子萧景弘忽然起身,手持玉杯,向皇帝敬酒:“父皇,镇北王皇叔戍守北境,劳苦功高,儿臣敬皇叔一杯,聊表敬意。”
皇帝颔首。
太子又转向萧屹,笑容温文:“皇叔,北境苦寒,将士们辛苦了。听闻今岁风雪尤甚,粮草转运想必更为艰难,皇叔与将士们能恪尽职守,保境安民,实乃我大梁之幸。”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只是,这粮草损耗,年年加剧,国库开支浩大,长此以往,恐非良策。不知皇叔可有良策,既能保障军需,又可稍减国库压力?”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国事,实则绵里藏针,暗指北军耗费巨大,有虚耗国力之嫌。殿内不少目光都聚焦在镇北王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
萧屹面色不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沉稳:“太子殿下关心军务,臣感佩。北境地理特殊,转运艰难,损耗确实高于内地。然边防乃国本,不容有失。至于节流之策,需户、兵、工三部协同,因地制宜,非臣一介武夫所能妄断。”
他将问题轻巧地推了回去,点明这是朝廷各部职责,并非边将之过,态度不卑不亢。
太子笑了笑,似乎并不意外这个回答,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沈芷这边,声音提高了几分:“说起来,前几日儿臣去给父皇请安,恰逢永宁妹妹也在。听闻妹妹在宫外时,曾听收养她的老翰林提及前朝《漕运纪要》,其中似有‘分段转运’之法,可省损耗。妹妹虽年幼,作者“山海寄生”推荐阅读《夺嫡?我是专业的》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能有此见识,倒也难得。”他语气温和,仿佛真是兄友弟恭,在替妹妹美言。
刹那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了沈芷身上!带着惊诧、好奇,以及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玩味。
一个流落民间的郡主,不通文墨,竟被太子在如此场合,与镇北王面临的军国大事相提并论?这哪里是美言,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皇后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皇帝的目光也落了过来,带着几分审视。
沈芷心中冷笑,太子这一手,既打压了镇北王,又顺手将她这个潜在的“威胁”推出来,若她应对失措,便是自取其辱,坐实了“无知”的名声;若她真敢妄议朝政,更是僭越失礼。
她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走到殿中,朝着御座的方向,屈膝行礼,头垂得极低,声音带着明显的惶恐与不安:
“太……太子殿下谬赞了,儿臣……儿臣惶恐。”她声音微颤,仿佛被这阵仗吓到了,“那日……那日儿臣只是偶然听外祖父提起几句旧书上的闲话,见识浅薄,如同儿戏,岂敢……岂敢与军国大事相提并论?父皇、太子殿下、镇北王皇叔与诸位大人商讨的都是经世济民之策,儿臣……儿臣愚钝,万万不敢妄言。”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将自己踩进了泥土里,完全是一副被吓坏了、急于撇清关系的模样。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正要再说些什么。
一首沉默的镇北王萧屹,却忽然开口,声音洪亮,打破了殿中的沉寂:“陛下,臣倒觉得,郡主过于自谦了。”
众人皆是一愣,连皇帝都挑了挑眉。
萧屹目光落在沈芷身上,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她故作惶恐的表象。“《漕运纪要》乃前朝能臣心血之作,其中‘分段转运’、‘仓廪节点’之法,虽年代久远,但其思路,对于今日缓解长途转运之弊,未必没有借鉴之处。郡主能听闻此书,并能记下其中关键,己可见收养郡主的那位老翰林,学识渊博,教导有方。郡主耳濡目染,亦是幸事。”
他这番话,看似在夸赞沈芷的“外祖父”,实则是在皇帝面前,肯定了她方才“怯懦”言辞中隐含的价值,无形中化解了太子将她置于“无知妄言”境地的企图,甚至隐隐抬了她一手。
沈芷心中微震。她没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看似粗豪的镇北王,竟会在此刻出言,说出这样一番看似公允,实则颇有深意的话。他是在向自己示好?还是单纯看不惯太子所为?抑或是,别有目的?
她依旧低着头,不敢接话,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发抖,仿佛承受不住这般“赞誉”。
皇帝看着殿中垂首而立、显得无比单薄无助的少女,又看了看面色微沉的太子,以及神色平静的镇北王,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永宁年纪尚小,又是刚回宫,这些朝政大事,确实不宜过早涉及。不过,多读些书总是好的。皇弟所言也有理,前人之法,未必不能古为今用。此事,容后再议吧。”
他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既未责怪太子,也未深究沈芷,更未采纳镇北王的建议,维持了表面的平衡。
“儿臣(臣)遵旨。”沈芷和萧屹同时应道。
沈芷退回自己的座位,背后己惊出一层冷汗。方才那一刻,看似她全程示弱,实则是在刀尖上走了一遭。太子的刁难,镇北王意外的援手,皇帝莫测的态度……这宫廷的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经此一事,殿内众人看沈芷的目光,又有了些许变化。虽依旧轻视她“民间”的出身和“怯懦”的性子,但镇北王那句“学识渊博,教导有方”,以及皇帝那句“多读些书总是好的”,像两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了微小的涟漪。
至少,没人再会明目张胆地把她当作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纯粹的傻子了。
宴会继续,丝竹再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沈芷安静地坐在角落,小口啜饮着杯中微凉的果酒,甜腻中带着一丝涩意。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能再完全隐藏了。适当的、控制在范围内的“锋芒”,或许才是更好的保护色。
她抬起眼,目光极快地掠过上首的皇帝、皇后,以及对面的太子。
今日之局,只是开始。
她袖中的手,轻轻握紧。那本记录着无数秘密的小册子,仿佛在隐隐发烫。
下一个机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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