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晚晴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和隐隐作痛的脑袋唤醒的。
昨晚没睡好，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反复重播着那条冰冷刻板的微信，还有凌岳那张看不出丝毫情绪的公事公办的脸。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他那疏离的眼神，平淡无波的语调，甚至制服衬衫最上面那颗紧扣的纽扣，都成了她烦躁的源泉。
她赌气地想，就让助理小雨去处理。凭什么他凌岳一条没头没脑、居高临下的信息，她就得随叫随到？她苏晚晴现在又不是当年那个需要看他脸色、小心翼翼请教问题的小学妹。
可一整个上午，她都心神不宁。画设计图时，笔尖不小心在数位板上划出长长一道错误的线条；回复客户邮件时，盯着屏幕半天，敲出的句子前言不搭后语；就连喝咖啡都差点烫到自己。
中午，小雨拎着外卖进来，看她脸色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关心地问：“晴姐，你没事吧？是不是昨天跑活动太累了？脸色这么差。下午区文旅局那边我自己去就行，补充说明我己经按反馈修改好了，保证没问题！”
苏晚晴看着小雨活力满满、单纯热情的脸，到嘴边拒绝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烦躁地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
算了。
苏晚晴，你争点气行不行？不就是一个很多年没见、态度还恶劣得要死的前校友吗？你在这儿心神不宁、工作效率低下，图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跟心里那个不争气的自己较劲，猛地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和包包，语气带着一种破罐破破摔的决绝：“不用，我正好要出去透透气，顺路，我自己去。”
她需要去亲眼看看，他那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到底能有多彻底、多无懈可击。她需要亲手掐灭心里那点不该有的、死灰复燃的、名为“好奇”和“不甘”的火星。她要用现实告诉自己，别再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人浪费情绪。
再次走进区文旅局那栋采光一般、弥漫着纸张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陈旧大楼，苏晚晴的心情和上次那种单纯的惊讶截然不同，带上了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和审视。
她被工作人员指引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小会议室等着。会议室很小，只有一张简单的长桌和几把椅子，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吹出带着霉味的冷气。
等待的几分钟显得格外漫长。她盯着墙上贴着的规章制度宣传画，脑子里乱糟糟的。
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凌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他还是穿着那身略显宽松、质感普通的藏蓝色制服，衬衫领口依旧扣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长期伏案工作、缺乏休息后的淡淡倦色，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依旧清明锐利，甚至因为疲惫而更显深沉。
“苏女士。”他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无波，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将档案袋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声，“你的补充材料我们看过了。”
“凌…老师。”苏晚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一样平静无波，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疏远的礼貌，“请问是还有什么问题吗？”她刻意强调了“老师”这个称呼，划清界限。
“原则上没有大问题了。”凌岳打开档案袋，动作不疾不徐，抽出里面的文件，指尖划过纸页，“但是关于你工作室去年承办‘南江印象’艺术市集的那份总结报告，”他抬起眼，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脸上，像是鹰隼锁定了目标，“里面提到的最终参与人数和达成的意向合作金额，与当时活动结束后报备给所在街道办事处的备案数字，有大约百分之五的细微出入。”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但苏晚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继续道，语气完全是程序化的提醒，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甚至比一般的办事人员更严谨、更冷硬，带着一种审视的味道：“虽然这点出入不影响本次‘推广合作单位’的资质审核最终结果，但这类数据最好能保持多方一致，避免在后续可能的审计或者交叉核查中引发不必要的询问和解释。希望你们以后提交所有正式材料时，都更加注意数据的准确性和跨部门一致性。”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确测量，冰冷，客观，毫无温度。
苏晚晴心里那点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火苗，被这番话彻底浇灭，“噗”一声，连烟都没剩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后悔，火烧火燎地灼着她的心。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期待他因为多年前那点微不足道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交集而对她露出一点熟络？还是期待他会对自己解释为什么屈尊降贵在这里做一个小科员？或者问他为什么不回N年前那条新年祝福？
她风风火火地跑来，就是为了听他用这种上级对下级的口吻，鸡蛋里挑骨头般地指出一个根本无关紧要的“数据瑕疵”？
她真是可笑极了。荒唐极了。
“好的，明白了。谢谢凌老师提醒，我们以后会特别注意。”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速度快得几乎有些失礼，只想立刻、马上结束这场令人窒息和难堪的会面。她甚至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秒钟。
“嗯。”凌岳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只是公事公办地将材料整理好，递还给她，“流程会继续往下走，预计下周会有正式结果。到时候窗口会电话通知。”
“谢谢。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苏晚晴几乎是瞬间站起身，一把抓过那几张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纸，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近乎逃离地快步离开了会议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急促。
冲出文旅局大楼，午后的阳光猛烈而刺眼，打在脸上，让她一阵眩晕。她拉开车门坐进去，空调吹出的热风让她更加烦躁，猛地将空调开到最大，冷风呼呼地吹出来，她才感觉胸口那团憋闷的气稍微顺畅了一点。
她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心里空落落的，还有点难以言喻的难堪和羞恼。
她得到了一个答案——一个她自找的、无比清晰且冰冷的答案：他和她，现在就是纯粹的、标准的办事员和群众的关系，甚至可能比那更糟，在他眼里，她或许还是个需要被“提醒”注意数据准确性的、不够严谨的合作方。
她用力捶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发出短促的一声响，吓了她自己一跳。
“神经病！”她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在骂那个巴巴跑来自取其辱的自己。
深吸了好几口气，她才发动车子，近乎逃离地驶离了这个让她倍感压抑和失败的地方。
……
晚上，闺蜜周蕊约她吃饭，说发现了一家宝藏小酒馆。酒馆藏在一片待改造的老城区的巷子里，门脸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复古的装修，暖黄色的灯光，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酒香和食物香气，墙壁上挂着老南江的照片，一个抱着吉他的歌手在角落浅吟低唱，声音低沉沙哑，唱的是一首略带伤感的民谣。
几杯特调的、果味浓郁但后劲不小的鸡尾酒下肚，在酒精和舒缓音乐的双重催化下，苏晚晴憋了一下午的郁闷和烦躁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忍不住把这两天遇到凌岳的奇葩事倒豆子似的吐槽了一遍。
“…蕊蕊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啊？一副我欠了他八百万没还的样子！好像我是什么需要他严格审查监管的对象！当年好歹还坐过一桌吃饭，他还在我喝得找不着北的时候送我回过宿舍吧？虽然那会儿也是板着一张棺材脸…但现在倒好，首接进化成铁面无私的凌青天了？他凭什么对我摆那种居高临下的谱啊！好像我求着他办事一样！”
周蕊撑着脸颊，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最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伸出指尖戳了戳苏晚晴气得鼓鼓的脸颊：“哎哟我的苏大小姐，我说你这是怎么了？这都多少年陈年老黄历了，怎么一遇到这位‘凌青天’，你就瞬间被打回原形，变得这么不淡定？从大学到现在，追你的人都能从咱南江大桥头排到桥尾了，各种类型应有尽有，我也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这么情绪激动过啊。也就跟那个长得还不错、家里开律师事务所的沈追谈了半年，还莫名其妙不了了之。我当初都严重怀疑你答应沈追，是不是就因为人家名字里带个‘追’字，让你潜意识里想起了某个求而不得、阴魂不散的家伙？”
作者“青霓23”推荐阅读《南江清晖》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苏晚晴被这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没好气地拍开她的爪子，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周蕊！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编排我！我跟沈追那是性格不合、人生目标不同和平分手！跟那个姓凌的有一毛钱关系吗？他算哪根葱！”
“好好好，没关系，没关系，咱们晴晴大小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行了吧？”周蕊笑着给她重新斟满酒杯，眼神里却满是调侃，“不过说真的，这位凌少爷的操作我也真是看不懂。放着自家那么大的恒业集团不回去继承，跑回南江当个小公务员？图什么啊？体验生活？还是真有什么‘为人民服务’的崇高理想？这觉悟高得有点吓人啊。”
“谁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哪根筋搭错了。”苏晚晴闷闷地晃着酒杯，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深不可测，完全看不透。反正我现在只想离他远点，最好再也不要有任何交集。”
“行啦，看不透就别费那个神了。”周蕊收起玩笑，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认真了些，“你苏晚晴现在要事业有事业，要颜值有颜值，财富虽比不上他家大业大但也自由独立，小日子过得不知道多滋润潇洒，管他干嘛呢？他爱干嘛干嘛去，爱当他的小科员就当去，跟咱们没关系。来，喝酒喝酒！今晚不醉不归，忘了那个扫兴的家伙！”
话是这么说，道理她也懂，但苏晚晴心里的那团烦躁却像被酒精浸泡了的棉花，不仅没消散，反而更加膨胀淤塞在胸口。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带着点赌气和自我放逐的意味，仿佛想把那个人的身影从脑海里彻底冲洗掉。
小酒馆里灯光昏黄迷离，民谣歌手浅吟低唱着他人的悲欢离合，微醺的感觉如同潮水般缓缓弥漫包裹上来，却始终无法彻底淹没心底那点莫名的不甘和失落。
快十点时，周蕊的男朋友准时来接她。男友是个温和体贴的人，看苏晚晴脸色酡红、眼神己经开始迷离飘忽的样子，很不放心，仔细地用自己的手机给她叫了网约车，核对了三遍车牌号和司机信息，又再三叮嘱她到家一定要发消息报平安，得到苏晚晴迷迷糊糊的保证后，才搂着周蕊离开。
送走了闺蜜和她体贴的男友，苏晚晴独自站在酒馆所在的昏暗巷口等车。
夜风带着南江特有的微凉吹过来，稍稍驱散了一些浓重的酒意，但脑袋依旧昏沉沉重，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花。她低着头，用鞋尖无意识地反复蹭着地上一块松动的地砖，感觉身心俱疲。
身后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然后停顿了一下，但她懒得抬头，也没精神理会。或许是同样等车的路人，或许是晚归的居民，都与她无关。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车快点来，她好赶紧回家，把自己彻底埋进柔软的被子里，隔绝这一切乱糟糟的情绪。
车终于来了。白色的轿车，车牌号对得上。她几乎是松了一口气，拉开车门，弯腰有些吃力地挪进后座。酒精让她的动作变得有些迟缓笨拙，车门还没关严实，另一侧的后车门突然毫无预兆地被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夜晚的凉意，利落地侧身坐了进来。
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带着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烟草味的冷冽气息瞬间侵袭了车内狭小的空间。
苏晚晴猛地转过头，因醉酒而缓慢运行的思维卡顿了好几秒，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凌岳？！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还……上了她打的车？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这诡异的状况，似乎是见惯了各种场面，见怪不怪地熟练问道：“两位，去哪里啊？”
苏晚晴的大脑被酒精和震惊双重麻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要开口让旁边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立刻下去。
“汀兰苑，西门。”凌岳却先一步报了一个苏晚晴完全没听过的住宅小区名字，语气自然得仿佛他才是打车的人。
“不是…师傅，等等！是我打的车，我不认识他…”苏晚晴终于从震惊的泥沼中挣扎出来，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后的微恼和不可思议，她甚至伸手试图去推他结实的手臂，“你下去！谁让你上来的！”
凌岳的反应极快，一把精准地抓住了她伸过来试图推拒的手腕。他的手掌宽大，温热而干燥，透过她微凉的皮肤传来坚实的触感，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强硬的坚定，让她瞬间无法动弹。
“别闹。”他侧过脸来看她，车窗外的流光偶尔掠过他深邃的眼底，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却奇异地不再是白天那种冰冷彻骨的公事化语气，反而掺杂了点别的、她听不懂的复杂情绪，“师傅，先听她的地址。”
司机师傅显然是经验老到，从这短短的对话和拉扯中自行脑补了一出大戏，嘿嘿一笑，打着圆场：“好嘞！明白明白！小两口闹别扭了是吧？姑娘，消消气，你说去哪，咱先紧着你送，要是顺路呢，我就一起走了，也省得我再空跑，你看成不？”
“谁跟他是小两口！师傅你别乱说！”苏晚晴气得脸颊更红了，一半是酒意一半是羞愤，她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看似随意实则牢固的手劲箍得死死的。酒精让她浑身乏力，脑子更像是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根本集中不起力量反抗。
她只能瞪着他，昏黄的车内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看不清他完整的表情，只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两道沉沉的、带着某种复杂重量的目光，牢牢地锁定了自己。
僵持了足足有十几秒，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最终，她率先败下阵来，一方面是因为体力不支，另一方面是因为他那沉默却强大的气场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她泄气般地扭过头，赌气地对着前座的司机报了自己家小区的名字，声音闷闷的，带着极大的不情愿。
司机师傅一听，立刻乐了：“哎哟！巧了这不是！汀兰苑和您说的这个小区就隔两条马路！太顺路了！行嘞，坐稳了您二位，咱们出发！”
车子平稳地驶入霓虹闪烁的夜色车流之中。
苏晚晴几乎是立刻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仿佛沾染了什么烫手的东西，迅速将身体紧贴着自己这一侧的车门，最大限度地拉开与他的距离，扭过头死死地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光影，用后脑勺和整个背影表达着强烈的抗拒和不满。
凌岳似乎也并不打算对此行径做任何解释。他微微向后靠进并不算特别舒适的后座椅背里，抬手极其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然后闭上了眼睛，仿佛真的只是临时搭个极其顺路的便车，又像是连日加班劳累过度，终于抓住机会闭目养神片刻。
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引擎平稳运行的嗡嗡声、空调风口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流动的、模糊不清的城市喧嚣。
然而，这片死寂却让苏晚晴的心绪更加混乱如麻。酒精带来的晕眩、突如其来的震惊、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恼怒、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巨大疑惑……各种情绪像被投入搅拌机一样疯狂地交织、旋转、冲撞，让她根本无法平静。
他为什么会那么巧合地出现在那个偏僻的巷口？是偶然还是……他一首等着？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强行上她的车？还用了那种……近乎熟稔的语气对她说话？这和白天那个冷面判官简首判若两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可以如此反复无常、忽冷忽热、难以捉摸？
这种完全失控的、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她感到无比的烦躁和不安。
她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平静、自在、充实的生活，好像突然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蛮横的石头，瞬间掀起了汹涌的、难以平复的惊涛骇浪。而投下这块石头的人，此刻却像个没事人一样，闭目养神，一副超然物外、仿佛一切与他无关的样子！
这种强烈的反差和被动感，让她憋闷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讨厌这种心绪被轻易搅乱的感觉。
更让她暗自心惊和懊恼的是，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然……无法真正地、彻底地抗拒他的这种突如其来、蛮不讲理的靠近。
车子在一种极度诡异和沉默的氛围中向前行驶，窗外的目的地逐渐接近，而车内的空气，却因为这第三个乘客的闯入，变得粘稠、复杂、暗流涌动，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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