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胎》。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林九歌的眼底，寒意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姑姑醉酒时那句无意识的呓语，与这张凭空出现的诡异戏票重叠，撞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门缝。林家世代，皆出傀胎？这究竟是诅咒，是宿命，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传承？
不能再等了。坐以待毙，只会成为下一个戏票上的名字。苏九针的“合作”充满未知的危险，他必须拥有自己的信息渠道。而整个泉州，若还有一个地方可能藏着关于傀术、禁戏乃至“傀胎”的禁忌知识，那一定是——鲤城鬼市。
天色在压抑中彻底暗了下来。林九歌换上一身深色旧衣，将那张血戏票和手机里《傀胎》的图片仔细藏好，又将几样祖传的、用于检查和修复傀丝的特殊工具贴身携带。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昨夜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泉州老城的夜色中。
鲤城鬼市，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市场，而是一个在特定时间、于特定区域形成的隐秘流通网络。它没有固定的店面，交易地点可能是一艘废弃的渔船，可能是一间香火冷清的小庙后院，也可能只是某条深巷中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后。这里流通的，多是些见不得光的“古物”，其中不乏与民间信仰、巫傩秘术相关的物件。对于傀戏行当的人来说，这里既是寻找稀有材料和古老戏本的机会之地，也是充满未知风险的泥潭。
林九歌凭借儿时跟随长辈模糊的记忆和圈内人隐晦的指点，在迷宫般的巷弄中穿行。空气中海腥味渐浓，夹杂着腐朽木料和香火纸钱的气息。他最终停在一座横跨内沟河的小石桥下，桥洞阴暗处，悬着一盏昏黄的、灯罩破损的煤油灯，灯下坐着一个打着瞌睡的干瘦老头，脚边放着一个装活鱼的红色塑料桶。
没有言语，林九歌将一枚特制的、边缘刻有林家标记的旧铜钱，轻轻放入桶中。铜钱沉底，发出细微的叮咚声。老头眼皮都没抬，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桥洞深处一片看似封死的阴影。
林九歌侧身挤进阴影，手指在潮湿的砖墙上摸索到一道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的缝隙，用力一推。一扇低矮的木门无声滑开，一股混杂着霉味、陈旧香料和一丝若有若无腥气的暖风扑面而来。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灯火阑珊的狭窄通道。
鲤城鬼市，到了。
通道尽头，视野豁然开朗，但光线依旧昏暗。这是一个巨大的、半天然半人工的地下空间，仿佛某个废弃的防空洞或古代仓储遗址。头顶是渗水的岩壁，悬挂着零星的电灯和更多的煤油灯，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两侧是一个个简陋的摊位，或是铺着脏污的布，或是首接摆在地上。没有喧哗，交易都在低声细语和手势中进行，气氛压抑而诡秘。
摊位上摆放的东西光怪陆离：残缺的佛像、色彩剥落的纸扎人、不知名兽类的骨头、泛黄卷边的旧书、各种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旧物和神秘仪式混合的复杂气味。
林九歌压低帽檐，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个个摊位。他在寻找与戏偶、丝线、或是古老戏本相关的痕迹，更重要的，是那个“双轿”图案。
他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裹着头巾的老妇，面前摆着几个造型诡异的木偶，其中一个穿着残破的戏服，脸上涂着模糊的油彩。林九歌蹲下身，假意查看木偶的工艺，指尖不经意间拂过木偶的手臂关节。
“老阿嬷，这偶，有点意思。”他压低声音，用行内话问道，“身上这故事，怕是有些年头了吧？”
老妇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沙哑道：“老物件，自然有老故事。后生仔，你想听哪一出？”
“听说，有种戏，叫《双魂轿》。”林九歌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
老妇的脸色骤然一变，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不吉利的东西，猛地挥手驱赶：“不知道！没听过！快走快走！沾上要倒霉的！”
她的反应，与旧戏廊老板如出一辙。禁忌之名，如同瘟疫。
林九歌没有纠缠，起身离开，心却沉了几分。看来，《双魂轿》在此地也是极大的忌讳。他继续前行，又试探了几个看似可能知晓内情的摊位，得到的不是沉默就是讳莫如深的回避。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鬼市里压抑的氛围和一无所获的挫败感，像湿冷的蛛网缠绕着他。难道这里也找不到线索？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转向更危险的区域时，他的目光被角落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摊位吸引。那摊位没有摆放在明处，而是缩在一根粗大石柱的阴影里。摊主不是老人，也不是妇人，而是一个年轻人。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头发微长，遮住部分额头，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玩着手中的一个布袋戏偶。
那戏偶做工极为精巧，不过巴掌大小，却眉眼生动，衣饰华丽。年轻人的手指异常灵活，几根丝线在他指尖翻飞，操控着戏偶做出各种活灵活现的动作——不是完整的戏文，更像是随性的、即兴的舞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灵性和一丝……邪气。
更让林九歌瞳孔收缩的是，那戏偶身上穿的，是一件极其古式的、绣着复杂纹样的戏服，而在戏服的袖口和下摆处，他用远超常人的目力，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图案——
双轿！
找到了！
林九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缓步走到摊位前。摊位上没有摆放其他货物，只有年轻人手中的那个戏偶。
年轻人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到来，依旧沉浸在与戏偶的互动中。首到林九歌在他面前站定，阴影笼罩了他，他才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但眼神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淡漠，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的笑意。
“看偶？”年轻人开口，声音清朗，却透着一股凉意。
“看图案。”林九歌首接指向戏偶袖口的“双轿”纹样，“这图案，什么意思？”
年轻人手指一抖，戏偶立刻僵住，仿佛瞬间失去了灵魂。他盯着林九歌，眼神锐利起来，上下打量着他，特别是他那双布满疤痕的手。
“同行？”年轻人挑眉。
“林家，林九歌。”林九歌报上名号，在这种地方，坦诚有时比伪装更有效。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玩味：“哦……是林家班的人。难怪。”他轻轻着戏偶，“这图案，可不是随便能问的。它牵连的线，太深，太乱。”
“我需要知道。”林九歌语气坚决，“两天内，两个人因它而死。”
年轻人笑了，笑声很轻，却让人不舒服：“死？那只是……换了个台子唱戏罢了。”他忽然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话语如同毒蛇吐信，“你以为你的线断了，戏就停了？”
林九歌心脏猛地一跳。
年轻人目光扫过林九歌下意识握紧的双手，语气变得幽深：“线，从来没断过。只是……接到了别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鬼市更深、更黑暗的尽头，那里隐约可见一条更加狭窄、仿佛通往地底深处的岔路。
“如果你真想找答案，就去‘旧戏廊’问问那个老疯子吧。他修了一辈子戏本，或许……能告诉你这出《双魂轿》，到底是谁点的卯，又是给谁唱的。”
年轻人说完，不再看林九歌，手指重新牵动丝线，那僵住的戏偶仿佛瞬间还魂，再次舞动起来，只是这一次，那舞姿中，莫名带上了一种阴森森的、送葬般的韵律。林九歌看向那条幽深岔路，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戏偶的眼睛，在静静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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