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边的风，像刀子，刮过胡小斌的脸。
他最后的意识，漂浮在无边的剧痛和彻骨的寒冷之中。身下是失去实感的虚空，头顶，是几张模糊而狞恶的脸，在火把摇曳的光晕里，像阎罗殿的恶鬼。然后，一切都远了，他像一片被扯烂的落叶，朝着无尽的黑暗，坠了下去。
……
这绝望的一坠，还得从村东头那片荒了百年的坡地说起。
那片地，砂石多，土少，歪歪扭扭长满了扎人的荆棘和半人高的野草，老辈人都说那是块“鬼见愁”，白给都没人要。可胡小斌要了。他不是要，是只能用命去搏这一线生机。
家里老娘病着，药罐子一天都没断过炊；底下还有个才十岁的妹妹，瘦得像根秋后的豆芽菜。他爹去得早，家里就他一个顶梁柱，租种张老爷家那几亩水田，收成好了，交完租子也刚够喝稀的，遇上个灾年，就得扒树皮挖草根。
去年秋天，算盘珠子一响，又是亏空。张老爷家的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说：“小斌啊，不是老爷不体恤你，这债，总得有个说法。”
胡小斌闷着头，一言不发。他还能说什么？卖妹妹？那不如先把他自己卖了。
于是，他看上了“鬼见愁”。他信一个最朴素的道理：地不哄人，你流多少汗，它就给你多少粮。他要用自己的力气，从这荒地里给娘和妹妹刨出一条活路。
开荒的苦，不是人受的。
天不亮就扛着磨得雪亮的镢头上山，天黑得看不见五指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家。镢头砸在砂石上，崩出火星，虎口震得裂开，血顺着木柄往下淌，黏糊糊的。荆棘划破了胳膊，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他咬着牙，一下，一下，像一头沉默的倔牛，硬是在这片不毛之地上，一寸寸地开出了灰黄的土地。
手掌的血泡磨破了，结成厚厚的茧。肩头肿了又消，消了又肿。累了，就蜷在田埂边啃一口冰冷的杂面窝头；渴了，就趴到山涧边喝一肚子凉水。晚上回家，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妹妹打来的洗脚水，他坐着都能睡着。
娘躺在床上，看着他瘦脱了形的背影，偷偷抹眼泪：“儿啊，别开了，咱命贱，受不住这福……”
胡小斌咧开干裂的嘴唇，笑得比哭还难看：“娘，没事，等地开好了，种上粮食，咱家就能吃上干饭了。”
他心里揣着一团火，一团叫做“希望”的火。他看着那片在自己手下一点点变得平整的土地，仿佛看到了金黄的麦浪，看到了娘脸上舒心的笑容，看到了妹妹能穿上件不带补丁的新衣裳。
地，终于开出来了。虽然贫瘠，但总算有了地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撒下种子，像呵护婴儿一样，天天守着。嫩绿的苗儿终于顶破土皮，在春风里微微颤动时，胡小斌这个铁打的汉子，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希望，眼看着就要抽枝发芽。
然而，田里的苗还没长到一拃高，祸事就来了。
那天地头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张老爷家的管家，摇着一把折扇，身后跟着几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家丁。管家用扇子指点着那片绿意盎然的田地，慢条斯理地说：“小斌啊，这地，是张老爷家的祖产，你招呼不打一个就开了，这不合规矩吧？”
胡小斌脑子“嗡”的一声，血首往头上涌。他梗着脖子：“管家老爷，这……这是荒了百年的无主地，村里人都知道！”
“无主？”管家嗤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十里八乡，哪一块地皮不姓张？你说无主就无主了？”他用扇子敲了敲胡小斌的胸口，“念你开荒不易，老爷心善，这地，你就接着种。不过，这租子嘛……得按好田的例，五五开。”
五五开？胡小斌眼前一黑。这等于是把他到手的收成凭空抢走一大半！他辛辛苦苦，风里雨里，刨出来的粮食，大半要填进张老爷那永远填不满的粮仓？
“这……这不行！”胡小斌急红了眼，“这是抢！”
“抢？”管家脸色一沉，“给脸不要脸！给我打！”
几个家丁一拥而上，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胡小斌身上。他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任那些坚硬的靴子踢在他的腰、他的背、他的腿上。泥土沾满了他的口鼻，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他一声不吭，只是把那片被践踏的幼苗，死死地护在身下。
家丁打累了，啐了几口，扬长而去。胡小斌躺在田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身体疼，心更疼。
他以为忍过这一顿打，事情就算过去了。他依旧每日去侍弄那些庄稼，像守护着最后的命根子。
可他太天真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刚从地里回来，正准备给娘煎药，院门就被猛地踹开了。火把瞬间将小院照得通明。张管家，带着更多手持棍棒的家丁，甚至还有几个被煽动来的村里闲汉，堵在了门口。
“胡小斌！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偷砍老爷山上的林木！”管家厉声喝道，旁边一个家丁丢下几根枯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胡小斌知道，求饶没用，讲理也没用。他猛地抄起靠在墙角的镢头，那双开荒磨出老茧的手，紧紧握住木柄，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我跟你们拼了！”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绝望。
但他一个人，一把镢头，如何敌得过十几条如狼似虎的壮汉？
棍棒、拳脚，从西面八方袭来。镢头被人夺下，他被死死地按在地上。疼痛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肋骨断了，牙齿掉了，温热的血糊住了眼睛。他听到妹妹在屋里尖声哭叫，听到娘微弱而凄厉的呼喊，听到周围那些麻木或兴奋的喧嚷。
意识开始模糊。最后，他感觉自己被拖拽着，离开了家，离开了那片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土地，一路朝着村外那座最高的断魂崖而去。
……
崖边的风，真冷啊。
他被粗暴地架到崖边，身体悬空，脚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扔下去！”管家冰冷的声音，为这一切画上了句号。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
胡小斌残存的意识里，没有恐惧，只有滔天的恨意和不甘。他张了张嘴，想发出最后的诅咒，却只涌出一口滚烫的鲜血。
身子不断下坠，不断翻滚，尖锐的岩石撕扯着他的皮肉，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黑暗，无边的黑暗，彻底淹没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在那黑暗的崖底，乱石之间，一具破布娃娃般的残躯，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鲜血，从他身下汩汩流出，蜿蜒渗入冰冷的石缝。
夜空中，几颗寒星闪烁，漠然地注视着人间这微不足道的惨剧。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他，好像……真的死了。
不。
在那彻底沉寂的残躯深处，在那片被绝望和恨意浸透的死亡之域，一点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光，骤然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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