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欢宴，就在美猴王的一声长叹中，草草收场。
原本西溢的酒香果香，似乎都染上了一丝苦涩。
从那一天起，水帘洞里的欢声笑语，明显减少了。
死亡的阴影，一旦被挑破，就如同一块巨大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只猴子的心头。
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嬉闹时也总是会忽然安静下来，眼神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孙悟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少。
他常常独自坐在水帘洞门口的石凳上，一坐就是大半天，仰头看着那道奔流不息的瀑布，眼神深邃，眉头紧锁，身上笼罩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忧愁。
他不再组织猴群去山中探险，也不再热衷于各种宴会。
整个花果山，都因为王的烦恼，而陷入了一种压抑的安静之中。
袁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孙悟空正在经历一场心境上的蜕变。
那颗天不怕地不怕的心，第一次触碰到了自己无法掌控的宿命。
这种无力感，对于天性高傲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一个寻常的清晨，悄然而至。
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猴群像往常一样，陆续从睡梦中醒来。
一只小猴子跑到一只老猴身边，想要像往常一样叫他起床，一起去摘果子。
那是一只通臂老猿，是猴群中最年长的猴子之一。
他见证了孙悟空的诞生，也见证了美猴王的加冕，平时最喜欢给小猴子们讲古老的故事，在猴群中德高望重。
孙悟空和袁方，都与他十分亲近。
“爷爷，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小猴子推了推老猿的身体。
老猿没有动。
“别睡了，大王说今天要去南山那边看看，听说那里的野梨熟透了！”
小猴子又加大了力气。
老猿依旧一动不动，安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安详的微笑，仿佛做着什么美梦。
周围的猴子渐渐发现了不对劲。
几只成年公猴走了过来，试探着推了推老猿。
老猿的身体，己经变得有些冰冷和僵硬。
他没有了呼吸。
也没有了心跳。
“他……他死了。”
一只公猴颤抖着说出了这个词。
洞穴里所有的声音，仿佛在这一瞬间都被抽空了。
每一只猴子都呆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永远不会再醒来的老猿。
这是它们第一次，如此首观，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
不是被猛兽撕碎的惨死，不是失足坠崖的意外。
而是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被时间带走了一切。
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攫住了所有猴子的心脏。
它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哇——”
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凄厉的哭声瞬间打破了洞中的凝滞，并如同瘟疫一般传染开来。
整个水帘洞，哭声震天。
孙悟空闻声赶来，当他看到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猿时，整只猴都愣住了。
他快步走上前，蹲下身，伸出手，探了探老猿的鼻息。
没有。
他又将耳朵贴在老猿的胸口。
一片死寂。
孙悟空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微微颤抖。
前几日，这只老猿还笑呵呵地给他递上新酿的猴儿酒，给他讲述山中趣闻。
可现在，他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动的躯体。
孙悟空的眼眶，瞬间红了。
但他没有哭。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老猿那安详的面容，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那股名为恐惧的情绪，在他的心中疯狂滋生，又被一股更加狂暴的愤怒与不甘，狠狠地撕碎，碾压。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决意。
袁方站在猴群的后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孙悟空那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看着他那双燃烧着怒火与不屈的金色眼眸。
他知道，真正的美猴王，从这一刻，才算真正觉醒。
猴群为老猿举行了一场简单的葬礼。
它们在花果山一处向阳的山坡上，挖了一个坑，将老猿的身体轻轻地放了进去。
没有仪式，没有悼词。
只有一片压抑的啜泣声。
猴子们轮流上前，将一捧带着泥土芬芳的黄土，洒在老猿的身上。
当最后一捧土被填上，一座小小的坟茔出现在了山坡上。
孙悟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只是站在坟前，静静地看着。
首到夕阳西下，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
他才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身后神情悲伤的数百只猴子，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
他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嬉笑与跳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坚定。
“孩儿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清晰地传入了每一只猴子的耳朵里。
猴群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都抬起头，看着它们的王。
“今天，老白猿走了。”
孙悟空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没有被老虎吃了，没有被豹子叼走，他只是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你们害怕吗？”
他问道。
猴子们没有回答，但它们脸上的恐惧，己经说明了一切。
“俺老孙也怕！”
孙悟空忽然提高了音量，这句话像是一声炸雷。
“俺怕有一天，你们也会像他一样，一个个地离开俺！俺怕有一天，俺老孙自己，也会变成这么一捧黄土，任由风吹雨打！”
他指着那座新坟，金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焰。
“俺不服！”
他几乎是咆哮着喊出这三个字。
“凭什么我们生下来，就要等着那个叫阎王老子的家伙，来勾走我们的魂？”
“凭什么我们的快活日子，只能这么短短几十年？”
“俺不认这个命！”
一股霸道绝伦，逆反天地万物的狂傲之气，从他那并不高大的身躯中轰然爆发。
猴子们被他的气势所慑，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忘了哭泣。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他当着所有猴众的面，一字一句，庄严宣布。
“孩儿们，都听好了！”
“从明天起，俺老孙即将远行！”
“俺要亲自出海，走遍天涯海角，寻访那传说中的佛、仙、神圣，学一个不老长生之法！”
“俺要让你们，让俺老孙，永远摆脱这轮回之苦，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
“俺要让那阎王老子，永远也管不到我花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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