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主闹事的第二天，家里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低气压。
煎饼车虽然没被砸坏，但车轮有些歪斜，王桂芬天不亮就去找相熟的修车师傅了。陈实起床后，发现父亲陈建国破天荒地没睡在沙发上，屋里屋外都不见人影。这反常的景象让他心里非但没有轻松，反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走到放“金库”的矮柜前，心猛地一沉——那个小铁罐不见了！
“小锐！看见罐子了吗？”陈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锐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里屋出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还能有谁？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建国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种宿醉未醒的潮红，眼神躲闪，身上那股劣质白酒和烟草混合的气味更加浓烈刺鼻。
“爸！钱呢？”陈实一步跨到他面前，声音压抑着怒火。
陈建国眼神游移，不敢看儿子，含糊地嘟囔：“什……什么钱？老子不知道。”
“那个铁罐！妈攒着交房租的钱！”陈实提高了音量，小小的身躯因为愤怒而紧绷着。
陈建国被儿子逼问得有些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他：“滚开！老子用点钱怎么了？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个小崽子来管！”他踉跄着走到沙发边，像一滩烂泥般倒了下去，嘴里还兀自念叨，“晦气……手气背……下次……下次一定赢回来……”
陈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果然，他又拿去赌了！那不仅仅是钱，那是母亲的汗水，是这个家勉强维系下去的希望，也是他昨天在旧货市场辛苦一上午的全部所得！
绝望和愤怒像野火一样烧遍全身。陈实猛地冲进厨房，再出来时，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他眼睛赤红，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把钱拿回来！”他盯着沙发上的父亲，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狠厉，“不然……不然我今天就……”
陈锐被哥哥的样子吓傻了，尖叫一声：“哥！不要！”
陈建国也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疯狂震慑住了，酒醒了大半。他看着陈实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刀，看着儿子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从未见过大儿子这般模样。
“你……你小子反了天了！”他色厉内荏地吼道，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把钱！拿回来！”陈实一字一顿，步步紧逼。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王桂芬推着修好的煎饼车回来了。一进门，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她手里的工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实娃！把刀放下！”她厉声喝道，冲上前一把夺过陈实手里的菜刀，扔到一边，然后将他紧紧抱住，“你疯了！为那种人，值得吗？！”
陈实在母亲怀里剧烈地挣扎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那不是委屈的泪，是恨到极致的泪。“他把钱都拿走了！房租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王桂芬的身体僵住了。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沙发上蜷缩着的丈夫，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颤抖的儿子。
无声的沉默，比任何哭骂都更具杀伤力。
陈建国在那片死寂的目光中无所遁形，他狼狈地站起身，嘟囔着“疯了，都疯了”，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了家门。
一场血腥的冲突被阻止了，但家，仿佛也更冷了。
……
下午，陈实一个人坐在门坎上，望着天空发呆。心里的怒火平息后，剩下的是无边的茫然和无力感。对抗这个世界，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重了。
陈锐悄悄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那个从旧货市场捡来的、断了一截天线的半导体收音机。
“哥，你别生气了。”陈锐小声说，把收音机递过去，“你看，我好像把它弄出点声音了。”
他笨拙地扭动着调频旋钮，收音机里先是传出刺耳的“沙沙”声，然后，断断续续地，一个清晰而富有磁性的男声挤了进来：
“……听众朋友们，欢迎收听《财富之声》……今天我们聊聊南方那个小渔村，深圳……那里每天都在诞生奇迹，有人说，那里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有没有眼光和胆识……”
“黄金？”陈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把收音机贴得更近。
陈实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收音机里的声音，描述着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年轻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谈论着“股票”、“合同”、“下海经商”……那里没有冰冷的雨夜，没有逼债的恶霸，也没有永远填不满的赌债，那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活力和希望。
“……这是一个充满机会的时代，”收音机里的声音充满蛊惑力，“关键在于转变观念，敢于尝试……”
“哥，你听到了吗？”陈锐兴奋地摇晃着陈实的胳膊，“遍地是黄金！我们要是能去那里就好了！”
陈实没有弟弟那么兴奋，但他死水般的心湖，确实被投下了一颗石子。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他们这个破败、压抑的家之外，还有一个截然不同的、飞速发展的世界。那个世界，似乎并不遥远，就在这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里。
“光听有什么用？”陈实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黄金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妈晚上出摊的面粉还没买，得想办法。”
现实的窘迫，瞬间将刚刚燃起的一丝遐想打回原形。
陈锐看着哥哥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收音机，眼神闪烁。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哥哥去想办法，而是抱着收音机，偷偷溜出了家门。
他去了旧货市场，不是去捡破烂，而是找到了那个卖给他收音机的摊主。
“老板，这个……还有没有电池？或者，有没有好一点的，能更清楚收到台的收音机？”陈锐鼓起勇气问道。
摊主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电池有，五号电池，两毛五一节。好一点的？贵着呢，你买不起。”
陈锐摸了摸空空的口袋，抿紧了嘴唇。他没有离开，而是在旧货市场里转悠起来，眼睛像雷达一样扫描着，不再专注于废铁和纸皮，而是开始留意那些可能蕴含“信息”的东西——被人丢弃的旧报纸、过期的杂志、任何带有文字和图片的印刷品。
他捡起一张不知谁扔掉的、皱巴巴的《经济参考报》，虽然上面大部分内容他都看不懂，但那些“市场经济”、“个体经营”、“万元户”的字眼，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还找到一本没有封面的《大众电影》，里面明星光鲜亮丽的模样，与他灰暗的现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知识、信息、外面的世界……这些东西，像一扇刚刚推开一条缝隙的大门，透进的光亮，让陈锐的心痒痒的。
傍晚，陈实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点钱（可能是又去干了点零活），买回了一小袋面粉。王桂芬默默地开始准备晚上的出摊。
陈锐献宝似的把他捡到的报纸和杂志拿到哥哥面前。
“哥，你看，报纸上说，现在好多人都自己干个体户，发财了！”
“还有这个，电影明星，穿得真好看！”
陈实接过那张油腻的报纸，借着昏暗的灯光，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那些关于“政策”、“机遇”的报道，对他而言过于遥远和抽象，但“个体户发财”这几个字，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他白天被收音机扰动过的心田上。
他看了看角落里那辆沉默的煎饼车。妈妈这不就是个体户吗？可为什么那么难？
他隐隐觉得，也许不完全是行业的问题，而是……方式？他不懂，但他开始思考。
晚上，母亲推着车出门了。家里又剩下兄弟二人。
陈建国没有回来，想必是没脸回来。
陈实拿出作业本，在微弱的灯光下开始写作业。陈锐则抱着那个半导体收音机，孜孜不倦地搜索着每一个能听清的频道。他听到了歌声，听到了新闻，听到了评书，也再次听到了关于那个沸腾南方的报道。
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故事，通过这小小的盒子，涌进了这间破败的平房，也涌进了兄弟二人逐渐苏醒的心灵。
陈实在演算数学题的间隙，抬头看了一眼弟弟。陈锐听得如此入迷，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名为“渴望”的光芒。
那一刻，陈实忽然觉得，这个吱吱作响的破收音机，或许真的比一把菜刀，更有力量。
它杀不死人，但也许，能为他们杀出一条生路。
至少，它让他们知道了，路，可能不止眼前这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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