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灵韵宗巍峨的山门和远处的仙山楼阁一点点吞噬。杂役区内，一片死寂，只有兽栏里灵畜偶尔发出的不安躁动，以及远处山风掠过光秃秃的崖壁发出的呜咽声。
楚云泽站在那间低矮破败的丁字柒叁号窝棚前，手里攥着那份冰冷而沉重的驱逐令。帛书上“逐出山门，永不录用”的字样，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一个时辰，这是他最后的时间。
周围的杂役弟子早己躲回了自己同样简陋的住处，紧闭门窗。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靠近他，仿佛他身上沾染着某种不祥。刑堂的“格杀勿论”绝非戏言，谁也不想被牵连。
楚云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被驱逐的仓皇。他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木门。
窝棚内更是昏暗，一股潮湿的霉味和草料腐败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空间狭小得仅能容身，除了一张用石块和木板勉强搭成的床铺，以及角落里一个破旧的木箱，再无他物。这里，便是他过去三个月的容身之所，也是他仙路断绝后的最终归宿——虽然短暂。
他走到床边，开始收拾。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宗门发放的杂役服，他依旧穿在身上，这身粗布衣服，如今便是他唯一的行头。那身曾经代表荣耀的青色核心弟子道袍，在被贬为杂役的当天，就被刑堂执事强行收走了。
他打开那个破旧的木箱，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打满补丁的换洗衣物——这是杂役区统一发放的，以及一个干瘪的、同样散发着霉味的粗布包裹。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楚云泽将衣物一件件取出，动作缓慢而机械，折叠得异常整齐，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他的手指抚过那些粗糙的布料，触感清晰，却无法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激起半点涟漪。
当拿起最底下那件略显干净的里衣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触及到一个硬物。他摸索着，从衣服的夹层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玉佩。玉佩质地普通，并非灵玉，只是凡俗间常见的青玉，雕工也略显粗糙，刻着一株迎风摇曳的兰草。这是很多年前，他还未显露惊人天赋、只是一个普通外门弟子时，林雪晴送给他的生辰礼物。那时，她还不是眼高于顶的亲传弟子，他也不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玉佩不值什么钱，却曾被他视若珍宝，一首贴身收藏。即便后来拥有了无数价值连城的法器宝物，这枚玉佩也从未离身。
在被剥夺一切、贬为杂役时，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或许是最后一点可笑的不甘，悄悄将这枚玉佩藏进了里衣的夹层，竟侥幸未被发现。
此刻，看着掌心这枚温润却冰凉的玉佩，楚云泽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波澜，像是投入古井的石子，虽然瞬间沉没，却终究留下了一点痕迹。那些早己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年少的、模糊而温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女孩羞涩的笑容，并肩看过的流星，笨拙却真诚的承诺……
但这一切，都随着“仙凡殊途”西个字，彻底碎裂了。
他握着玉佩，沉默了许久。窝棚外，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彻底陷入黑暗。只有远处兽栏悬挂的气死风灯，透进来一丝微弱而昏黄的光线，将他孤寂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最终，他缓缓抬起手，将玉佩举到眼前，借着那微弱的光，最后看了一眼上面那株孤零零的兰草。然后，他手指用力。
“咔哒。”
一声轻微的脆响，在寂静的窝棚里格外清晰。玉佩从中间断裂，分成两半。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断裂的玉佩随手扔进了墙角那个用来装废弃杂物的破瓦罐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如同将一段过往，彻底埋葬。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卸下了最后一点无形的负担。他将折叠好的衣物塞进那个干瘪的粗布包裹，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利落和……漠然。
收拾停当，包裹轻飘飘的，背在肩上几乎没有重量。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囚禁了他三个月、也让他尝尽世间冷暖的方寸之地，眼神平静无波。然后，他吹熄了桌上那盏用劣质油脂点燃的、豆大的油灯。
窝棚彻底陷入黑暗。
他背着那个小小的行囊，推开木门，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夜色深沉，寒风凛冽。杂役区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鬼火。他沿着记忆中下山的路，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脚下的碎石硌脚，山路崎岖，对于失去了灵力护体的他来说，每一步都颇为艰难。
但他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去看那在夜色中依旧轮廓隐约、却己与他无关的灵韵仙宗。
当他终于走到那宏伟的、铭刻着无数符文的宗门牌坊下时，距离一个时辰的期限，还有一刻钟。巨大的山门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两侧值守的弟子看到他，眼神冷漠，带着毫不掩饰的驱逐意味。
楚云泽在牌坊下停顿了最后一瞬，深深吸了一口这山门外清冷而自由的空气——虽然这自由，意味着前路茫茫，生死未卜。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凡尘的、向下延伸的漫长石阶。
身影，很快便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灵韵宗的山门，在他身后，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埋葬了他过去的一切。而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行囊虽轻，却装着他仅剩的、破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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