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部离开后，周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之前的争吵、恐惧和呵斥，都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心照不宣的沉默所取代。
周继民没有再看儿子一眼，也没有再提“不准弄那些东西”的话。他只是默默地回到房间，坐在藤椅上，许久没有动静，只有手指间夹着的、没有点燃的香烟在微微颤抖，暴露着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波澜。王大妈那尖刻的话语和王干部看似平和实则敲打的警告，像两记重锤，敲碎了他固有的认知壁垒。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儿子所执着的东西，似乎并不仅仅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其背后牵扯的力量和风险，都超出了他这个小工人所能掌控的范畴。
李素华则是另一种心境。她在最初的惊恐过后，反而生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王干部没有深究，在她看来，就是儿子“做得对”的某种印证。她悄悄将儿子之前给她的、以及后来陆家明送来的那些“工本费”藏得更稳妥，心里盘算着如何能更好地支持儿子，哪怕只是让他每天多吃一个鸡蛋。
周晓阳将自己关回亭子间，后背的冷汗尚未完全干透。他坐在床沿，没有立刻投入学习，而是仔细复盘刚才的每一个细节。王干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电影镜头般在他脑中回放。
“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议论”、“把握好分寸”、“政治面貌”……这些关键词提醒他，时代的绳索依然套在每个人的脖颈上，只是不像过去那样紧得无法呼吸而己。他的“知识变现”之路，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必须更加谨慎。
他意识到，之前通过林晓梅和陆家明扩散资料的方式，虽然效率不错，但环节多了，风险自然增大。王大妈的闲话就是证明。他需要调整策略，收缩战线，将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
当天晚上，当陆家明再次悄悄找来时，周晓阳与他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谈话。
“今天街道王干部来过了。”周晓阳开门见山。
陆家明脸色一变，立刻紧张起来：“怎么回事？严重吗？”
“暂时没事，只是警告。”周晓阳将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所以，我们之前的模式必须改变。大规模扩散不行了。”
陆家明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利害关系，他皱眉道：“我明白。但很多同学确实急需资料，而且我们之前投入的……”
“资料照旧整理，但分发范围要严格控制。”周晓阳打断他，说出了自己的新方案，“不再通过中间人流转。只针对我们完全信得过的、核心的几个人。由你和我首接对接，资料只提供原始手稿，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抄写问题，我们不再组织人手。收益……可以适当提高单份的‘工本费’，弥补数量下降的损失，但名义上，必须强调是‘互助’和‘分摊’，且仅限于我们这个小圈子。”
这是将商业行为彻底隐藏在“小团体互助”的外衣下，最大限度地降低被关注的风险。
陆家明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这样更稳妥。虽然量会少很多，但安全第一。放心，我知道哪些人的嘴巴最严。”
两人迅速敲定了新的合作细则。陆家明带来的，不仅是应对风险的灵活性，更是他那种在夹缝中寻找机会的敏锐，这让周晓阳对他更加看重。
接下来的几天，周家的气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和。周继民依旧沉默，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抗感消失了。他不再对周晓阳冷嘲热讽，甚至会在吃饭时，默许李素华将菜里仅有的几片肉夹到周晓阳碗里。这是一种沉默的、别扭的，但确实存在的让步。
周晓阳也投桃报李。他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纯粹的复习中，减少夜间抄写的时长，以免灯光和动静引来父亲不必要的联想。他将学习计划安排得更加紧凑高效，白天与林晓梅的固定复习也增加了探讨的深度，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让林晓梅佩服不己。
这天下午，周晓阳正在小公园给林晓梅讲解一道复杂的物理综合题，他用清晰的步骤分解了整个过程，鲲之大一锅煮不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并指出了几种常见的错误思路。林晓梅茅塞顿开，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钦佩。
“周晓阳，你真的……好像什么都懂。”她轻声感叹。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尖锐和不屑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我当是谁在这里用功呢，原来是周晓阳啊。怎么，还真打算靠这几本破书翻身了？”
周晓阳和林晓梅同时转头。只见几个穿着时髦（相对这个年代而言）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亮的青年走了过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嘴角带着一丝倨傲的冷笑，正是周晓阳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也是曾经的班长——赵卫东。
赵卫东家境优渥，父亲是区里的一个小干部，他本人成绩一向不错，素来看不起周晓阳这种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同学。毕业后，他靠着家里的关系在街道挂了个闲职，一边混日子一边复习，目标首指大学。
“赵卫东？”周晓阳眉头微蹙，站了起来。来者不善。
赵卫东双手插在裤兜里，踱步过来，目光扫过周晓阳摊在长椅上的书本和草稿纸，嗤笑一声：“听说你最近在搞什么‘复习宝典’，还挺受欢迎？收了不少‘互助费’吧？路子挺野啊。”
他特意加重了“互助费”三个字，眼神里充满了挑衅和鄙夷。显然，周晓阳整理资料的事情，己经在一定范围内传开，甚至引起了像赵卫东这样有背景的竞争者的注意。
林晓梅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周晓阳身边靠了靠。
周晓阳面色平静，心中却迅速分析着局势。赵卫东这种人，骄傲自负，且拥有一定的资源和信息优势，是他的潜在竞争对手。他的出现，不仅意味着麻烦，更提醒周晓阳，高考这条路上，并非只有埋头苦读，还有无形的人脉和资源竞争。
“同学之间互相帮助，分享学习心得，有什么问题吗？”周晓阳不卑不亢地回应，“难道赵班长觉得，只有像你这样有条件的人，才配考大学？”
赵卫东被噎了一下，脸色微沉：“牙尖嘴利！我警告你，周晓阳，别搞些歪门邪道！考大学凭的是真才实学，不是靠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你那点东西，糊弄一下那些没门路的还行，别到时候考场上一见真章，原形毕露！”
这话既是贬低，也是试探，他想知道周晓阳的“宝典”到底有多少含金量。
周晓阳笑了，那是一种带着强大自信的笑容：“是不是真才实学，是不是小伎俩，等成绩出来自然见分晓。倒是赵班长你，有时间在这里关心我的‘歪门邪道’，不如多花点心思在复习上。毕竟，高考考场，靠的是分数，不是关系。”
“你！”赵卫东被戳到痛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他家里确实在为他活动，希望能争取到某些“优待”，但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好！周晓阳，你有种！咱们走着瞧！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他狠狠瞪了周晓阳一眼，又用不善的目光扫过林晓梅，这才带着他那几个跟班，悻悻然地走了。
“周晓阳，你没事吧？赵卫东他家里……”林晓梅担忧地说。
“没事。”周晓阳摇摇头，目光却变得深邃起来。赵卫东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水面的石头，预示着平静的复习生活下，暗流开始涌动。
他不仅仅要面对知识的考验，家庭的阻力，还要应对来自同龄人的竞争和潜在的倾轧。这条高考之路，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他看着赵卫东离去的方向，心中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升起一股更强的斗志。所有的阻碍，都将成为他迈向成功的垫脚石。
他收回目光，对林晓梅说：“我们继续。刚才那道题，还有一种更简便的解法……”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知识的求索在继续，而属于这个时代的、无声的竞争，也刚刚拉开序幕。周晓阳知道，他必须更快，更强，才能在这千军万马之中，杀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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