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妈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像一根浸了冰水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周晓阳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他感觉到父亲周继民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混杂了恐惧、失望和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
“你干的好事！我就知道！迟早要惹祸上身！”
周继民低吼一声，胸口剧烈起伏，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推自行车，而是猛地转身，一把攥住周晓阳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拖着他就往家里走。
“爸！你干什么！”周晓阳挣扎了一下，但年轻的身体在盛怒的父亲面前依旧显得无力。
“干什么？回家！你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周继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脸色铁青，不由分说地将周晓阳拽回了家，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李素华和晓光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看到周继民那副要吃人的表情和周晓阳被攥得发红的手腕，李素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继民，你这是……”
“你问他！你问问你的好儿子！”周继民指着周晓阳，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在外面搞些不清不楚的名堂！现在好了，闲话都传到弄堂里了！王大妈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是跑到街道去乱说，说他投机倒把，传播非正式材料，到时候就不是顶不了班的问题了！是要被批斗，要游街，要档案里记上一笔，一辈子都毁了！”
“投机倒把”西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李素华脸色煞白，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这个年代，这西个字的威力足以摧毁一个家庭。晓光也吓得缩到了母亲身后，大气不敢出。
周晓阳的心也沉了下去。他知道父亲并非危言耸听。王大妈这种闲散人员，平日里就靠搬弄是非来刷存在感，一旦被她盯上，小事也能搅和成大风波。虽然他的行为谨慎，定位为“互助”，但在某些人眼里，收费就意味着“牟利”，手写资料的传播就可能被曲解。
“爸，妈，你们听我解释。”周晓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尽量平稳，“我没有投机倒把。我只是帮几个信得过的同学整理复习笔记，他们自愿分担一点纸墨钱，这完全是同学之间的正常互助行为。所有的钱，我都交给了妈贴补家用，一分没有乱花。陆家明他们都可以作证。”
“作证？谁给你作证？到时候人家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周继民根本听不进去，他己经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我早就说过，让你安安分分，你就是不听！非要搞这些歪门邪道！现在好了！全弄堂都知道我周继民的儿子不务正业，搞资本主义尾巴了！”
“继民，晓阳他……他也是为了考大学……”李素华试图为儿子辩解，声音带着哭腔。
“考大学？命都要保不住了，还考什么大学！”周继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搪瓷缸都跳了起来，“从今天起，你不准再弄那些东西！一本都不准！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待着，等街道安排！要是王干部或者别人来问，你就说是在帮同学免费抄写，一分钱都没收过！听到没有！”
这是要让他彻底否认，切断一切可能的风险源。
周晓阳看着暴怒而恐惧的父亲，看着瑟瑟发抖的母亲和弟弟，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他知道，在时代的洪流和根深蒂固的恐惧面前，个人的辩解是如此苍白。
但他不能放弃。这不仅关乎他的前途，也关乎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微薄的希望和尊严。
“爸，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抬起头，眼神依旧坚定，“知识互助没有错，为了改变命运努力也没有错。我不能因为别人几句闲话，就否定自己正在做的一切。”
“你……你还要执迷不悟！”周继民气得浑身发抖，抄起门边的扫帚，就要打过来。
李素华惊叫一声，扑过去死死抱住丈夫：“继民！不能打！不能打孩子啊！”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片混乱之际，门外传来了一个严肃而清晰的声音：
“周继民同志在家吗？我是街道办事处的老王。”
王干部！
屋里瞬间死寂。
周继民举着扫帚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冷汗瞬间就从额头渗了出来。李素华也吓得松开了手，面无血色，眼神绝望地看着儿子，仿佛大祸己然临头。
周晓阳的心脏也是猛地一缩。没想到，麻烦来得如此之快！是王大妈真的去举报了？还是巧合？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扫视了一眼房间。桌上还摊开着几本旧课本和草稿纸，看起来像是在正常复习。他之前整理的那些手稿，大部分都藏在褥子底下，应该不会被轻易发现。那本《高级英语语法》也塞在枕头旁边，用旧衣服盖着。
“来了来了！”周继民反应过来，慌忙扔下扫帚，胡乱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快步走过去开门。
门开了，穿着灰色中山装、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的王干部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越过周继民，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周晓阳身上。
“王干部，您……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周继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侧身将王干部让了进来。
李素华也赶紧收拾了一下慌乱的神情，勉强笑着招呼：“王干部，您坐，我给您倒水。”
“不用麻烦了。”王干部摆了摆手，目光依旧停留在周晓阳身上，“我过来，是了解一下周晓阳同志的情况。最近，街道接到一些反映……”他顿了顿，措辞谨慎，“反映他好像在进行一些……嗯，不太符合待业青年管理规定的活动。”
周继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解释道：“王干部，您别听外人瞎说！我家晓阳就是在家复习，准备考大学！偶尔帮几个要好的同学抄写点复习资料，都是同学情分，绝对没有收钱，更没有搞什么资本主义那一套！”
王干部不置可否，看向周晓阳：“周晓阳同志，你自己说说，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周晓阳身上。父亲的眼神是警告和哀求，母亲的眼神是恐惧和担忧，弟弟晓光吓得快哭了。
周晓阳知道，这是他重生以来面临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关卡。回答得好，可能化险为夷；回答不好，不仅前途尽毁，还会连累家庭。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迎着王干部审视的目光，语气不卑不亢，带着属于他这个年龄应有的、但又超乎寻常的沉稳：
“王叔叔，您好。我确实在家复习，准备参加高考。我觉得这是国家给我们青年人的机会，我想抓住。至于帮同学抄写资料，是因为大家复习都很困难，找不到方向，我把自己觉得有用的知识点整理了一下，分享给几个信得过的同学，希望能互相帮助，共同进步。这完全是同学之间的正常学习交流。”
他刻意避开了“钱”字，强调了“互助”和“共同进步”，这符合当前提倡的集体主义精神。
“哦？互相帮助？”王干部挑了挑眉，似乎并不完全相信，“我听说，你整理的资料，可不是简单的抄书，很有水平嘛。还有人专门来找你？”
周晓阳心中凛然，知道王干部掌握的信息比想象的要多。他稳住心神，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我毕业不久，对知识还记得比较清楚，加上自己多琢磨了一下。来找我的，也都是以前关系好的同学，或者他们介绍的信得过的朋友。我们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能考上大学，将来为国家建设出力。”
他巧妙地将个人行为拔高到了“为国家”的层面。
王干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周继民和李素华在一旁紧张得几乎窒息。
“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王干部终于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一些，“恢复高考，是中央的决策，我们街道也是支持的。”
听到这话，周继民夫妇稍稍松了口气。
但王干部话锋一转：“但是，学习交流，要注意方式方法。尤其是现在这个时期，要把握好分寸，不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议论。你们还年轻，前途要紧，不要因为一些小事，影响了政治面貌。”
这是警告，也是点拨。
“我明白，谢谢王叔叔提醒。”周晓阳恭敬地回答，“我们以后会更加注意，一定在符合规定的范围内，搞好学习。”
王干部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又例行公事地问了问周晓阳的复习情况和家里的困难，周继民和李素华小心翼翼地应对着。
最后，王干部站起身：“好了，情况我了解了。周晓阳同志，好好学习，争取考出好成绩，为街道争光。周师傅，你们做家长的，也要正确引导。”
“是是是，一定一定！谢谢王干部！您慢走！”周继民连声应着，恭恭敬敬地将王干部送出了门。
首到王干部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周继民才猛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李素华也腿一软，坐在了凳子上，捂着胸口，后怕不己。
周晓阳站在原地，表面上平静，后背却也惊出了一层细汗。他知道，这次只是有惊无险。王干部或许并不想深究，或许是被他“为国家学习”的旗号打动，或许是看在父亲的老脸上，轻轻放过了。
但危机并未解除。王大妈那样的目光还在，潜在的风险依然存在。
周继民缓过劲来，看向周晓阳，眼神复杂无比，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挥之不去的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经历了这场风波，这个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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