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新罗王宫为迎新年忙碌起来。宫人悬挂彩幡,擦拭器皿,唯有金乔觉仍独坐书斋,对窗外喧闹置若罔闻。慈慧嬷嬷逝去己半月,他眉间愁绪未散,反添几分超越年龄的沉静。
这日清晨,内侍忽传王命:大唐西域僧人造访,令王子公主皆至光华殿见礼。
“西域僧人?”金乔觉首次听闻此称。
慧言为他更衣时低语:“听闻是龟兹来的高僧,途经新罗往日本弘法。大王崇佛,特请入宫供养。”
光华殿内,炉香馥郁。金兴光王与王后端坐上位,两侧王子公主皆华服端姿。金乔觉刻意择末位而坐,目光早被殿中客僧吸引。
那僧人须发皆白,面庞却如童颜红润。身披赤黄袈裟,虽多处缝补,却洁净如新。最奇是他双目微阖,似睡非睡,周身却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度。
“这位是鸠摩罗什大师高足,法号觉鸣。”通译官介绍,“大师精熟梵汉,通晓经律论三藏。”
觉鸣法师合十施礼,开口竟是流利新罗语:“贫僧途经贵地,蒙大王厚待,不胜感激。”
众皆惊讶,金兴光王笑问:“法师如何通我新罗语?”
“语言如舟,渡人即舍。”法师微笑,“贫僧一路行来,随缘学得几句。”
宫宴开始,珍馐罗列。觉鸣法师却只取清水一碗,蒸饼一枚,慢嚼细咽。大公主忍不住窃笑:“这和尚好生寒酸。”
金乔觉却凝视法师。见他每食必先合十默诵,食毕以清水涑碗,滴不浪费。那份专注安然,与宫中饕餮喧哗形成鲜明对比。
宴至中途,金兴光王请法师说法。觉鸣法师也不推辞,徐步至殿中。
“今日大王设供,贫僧便讲一‘施’字。”法师声不高,却字字清晰,“世人施舍,求福求报,如种地望收,其福有限。菩萨布施,无施者、受者、施物之别,如虚空降雨,不分草木,其福无量。”
二公主悄声问旁座:“这说的什么?怎听不懂?”
金乔觉却心弦微震。他想起私拨月钱为慧言治病的举动——当时确存“施恩图报”之念,比起法师所言境界,不啻云泥。
忽闻殿外喧哗。侍卫押一偷窃宫膳的小太监入内请罪。
金兴光王蹙眉:“按宫规,窃物者杖责三十。”
小太监哭求饶命,道是老母病重,不得己盗参粥救急。
众臣议论纷纷。或言情有可原,或说法度不可废。
觉鸣法师忽道:“大王,贫僧有一故事。”
殿内静下,但听法师缓言:
“昔有一鸟,衔果飞渡沙漠。遇一旅人渴倒,鸟投果救之。旅人得活,反捕鸟为食。鸟临死问:‘我救你命,你为何反害我?’旅人答:‘我饿。’”
法师环视众人:“诸位且说,是鸟错?是人错?”
大公主抢先道:“自然是人忘恩负义!”
二公主反驳:“鸟既救人,当救到底。只给一果,令人更饥,岂非害人?”
金乔觉忽开口:“鸟与人,皆困于饥渴之苦。若有一清泉,解二者渴,化二者怨,方为根本。”
觉鸣法师目光落向金乔觉,含笑点头:“小王子见地不凡。世间恩怨,多起于资源匮乏、众生皆苦。若只论对错,如治标不治本。”
金兴光王若有所思,遂赦小太监,反赐药粮济其母。殿中皆称大王仁德。
金乔觉却问法师:“若资源丰足,可免一切苦否?”
法师摇头:“资源有尽,欲望无穷。譬如渴者饮咸水,愈饮愈渴。”
“那如何才能真正离苦?”
法师目现赞许:“小王子此问,切中要害。且听贫僧讲‘因果轮回’。”
殿外忽起风,卷雪入庭。法师声如暖玉,驱散寒意:
“佛说众生如旋火轮,生死死生,循环不己。今世为人,来世可能为畜;今世为帝,来世可能为丐。一切皆在‘业’——身口意三业造作,如种播地,迟早结实。”
金乔觉屏息凝神。这观念如此新奇,却又隐隐契合他平日所思。
“譬如殿外积雪,”法师指庭中雪堆,“阳光照时,积雪消融。看似消失,实则化为水汽升空,遇冷复成雪落。形态虽变,本质不灭。众生轮回亦如是,此身坏灭,业力牵引,另聚新形。”
大公主蹙眉:“这说法骇人。若真如此,我今世公主,来世岂可能为虫豸?”
“正是。”法师平静道,“故佛说‘众生平等’,不仅空间之平等,更是时间之平等。一切众生都曾为我父母,亦都可能为我子孙。”
举殿哗然。金兴光王也显疑色:“法师此言,可有依据?”
觉鸣法师合十:“大王,您可信梦境真实?”
“梦乃虚幻。”
“然则梦中悲喜,醒时犹存泪笑。”法师微笑,“现世亦如大梦,业力如梦中情节,牵引悲欢。唯有觉醒之人,方知梦本空幻,不再被转。”
金乔觉心跳如鼓。他想起那些关于生死离别的困惑,此刻竟似有了探寻方向。
“请问法师,”他离席施礼,“若人知轮回之苦,该如何解脱?”
法师凝视他良久,缓缓道:“有三字可解:戒、定、慧。持戒止恶,修定止散,发慧破痴。痴灭则业灭,业灭则轮回灭。”
言毕,法师从袖中取出一卷经书:“此乃《法句经》,汉梵双文。贫僧观小王子有慧根,特此相赠。”
金兴光王神色微变,却不好阻拦。
金乔觉恭敬接过。经卷粗麻为封,纸页泛黄,却有种庄重气息。他忍不住当场翻阅,见首偈云:
“诸法意先导,意主意造作。若以染污意,或语或行业,是则苦随彼,如轮随兽足。”
恍然间,他似懂非懂,只觉字字珠玑。
宴席散后,金乔觉迫不及待回宫研读。慧言见他对经卷痴迷,忧心道:“小王子,大王不喜西域佛法,您还是...”
“慧言姐,”金乔觉抬头,目光灼灼,“你可知人有前世今生?”
慧言惶惑摇头。
“法师说,你我能相遇,必是前世有缘。”金乔觉轻抚经卷,“或许慈慧嬷嬷今生为宫人,来世可得自在身。”
窗外暮雪纷飞,殿内烛火摇曳。金乔觉一字字啃读经文中深奥义理,遇不解处,反复揣摩。
夜深时,他忽闻窗外异响。推窗见觉鸣法师独立雪中,似在等他。
“小王子,”法师微笑,“日间未尽之言,可愿续听?”
金乔觉惊喜,不及披氅便踏雪而出。
法师指地面积雪:“此雪从何而来?”
“天云所降。”
“云从何来?”
“地水所蒸。”
“水从何来?”
“雪融所化。”
法师颔首:“如是循环,无始无终。众生轮回亦复如是,无明为根,业力为枝,苦果为叶。欲断轮回,当斩无明根。”
“如何斩断?”
“从明因果始。”法师抓一把雪,“此雪凉否?”
金乔觉点头。
“凉是果,因在冬寒。冬寒是果,因在天地运行。追因到底,乃知一切相依相存,本无自性。”法师任雪从指缝流散,“知此,便知‘我’亦假名,何来‘我的轮回’?”
金乔觉如遭雷击,怔立雪中。
法师合十:“缘尽于此,贫僧天明即行。小王子珍重。”
金乔觉急问:“何处可再闻法师教诲?”
“有缘自会相逢。”法师转身步入雪幕,吟偈声随风传来: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金乔觉独立良久,首至慧言寻来为他披上斗篷。
“小王子,雪大了,回吧。”
金乔觉望手中《法句经》,轻声道:“慧言姐,我似乎...找到路了。”
路在何方,他尚未明晰。但第一步,己踏在雪地深深的足迹里——那足迹通向宫墙之外,通向生死之谜的答案,通向一个七岁王子无法想象的广阔天地。
而宫墙深处,一双眼睛正透过窗隙,注视雪中一切。金兴光王面沉如水,对身后内侍道:
“传令,即日起严查宫中佛书,凡西域经文,一概收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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