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鬼手归心**
“血蚕丝”的消息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也让濒死的“锦华绸缎庄”泛起了一丝微澜。陆清安依计行事，用从赵员外处换来的银钱暂时稳定了局面，那几张新颖的服饰图样更是让留下的老师傅们眼前一亮，重新燃起了几分斗志。
然而，核心匠人流失的隐忧始终如乌云罩顶。尤其是掌握着“流光锦”核心技艺的胡师傅的离去，几乎宣告了“锦华”高端织造能力的瘫痪。剩下的匠人中，技艺最精湛、威望最高的，便是负责复杂刺绣与纹样设计的“鬼手张”。
鬼手张，人如其号，一双巧手能绣出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织出繁复精妙的暗纹云图，在京城织造行当里是数得着的人物。他性子孤拐，不擅交际，唯醉心于技艺。此次“彩云轩”等人来挖角，也曾许以重利，却被他以“技艺乃安身立命之本，不欲受铜臭玷污”为由拒绝了。
但陆清晚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鬼手张痴迷技艺，若“锦华”长时间无法提供让他心动的挑战和提升空间，难保他不会另投他处。必须在他动摇之前，彻底稳住他，让他对“锦华”，对她陆清晚，产生无法割舍的依赖。
这日午后，陆清晚再次悄然来到“锦华”后院的工坊。匠人们正在陆清安的督促下，按照陆清晚的图样，用库中上等丝线尝试织造新衣。鬼手张则独自坐在角落的工位上，对着一块素锦，手指翻飞，正在练习一种极为复杂的“盘金绣”技法，神情专注，眉头却微微蹙起，似乎遇到了瓶颈。
陆清晚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观看。她注意到，鬼手张在处理金线转折处时，手法略显滞涩，使得本应圆融流畅的图案边缘，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鬼手张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那块绣品，重重叹了口气，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并不满意。
“张师傅。”陆清晚这才轻声开口。
鬼手张闻声抬头，见是那位近来屡出奇招的陆家小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的样子，微微颔首：“小姐。”
陆清晚走到他工位前，目光落在那块“盘金绣”上，赞道：“张师傅的‘盘金绣’技艺己臻化境，这牡丹花瓣层层叠叠，富丽堂皇，金线光泽流转，己是难得的上品。”
鬼手张面色稍霁，但依旧没什么表情：“小姐过奖，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只是这转折之处，始终无法做到浑然天成，留有匠气，终究是落了下乘。”他指着花瓣边缘那细微的僵硬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陆清晚微微一笑，道：“张师傅可知，为何这金线在转折处难以圆融？”
鬼手张一愣，下意识回答：“金性至刚，转折时易起毛刺，难以伏贴……”
“非也。”陆清晚摇头，声音清越，“非是金线之过，而是‘通经断纬’之法未得其精髓。”
“通经断纬”西字一出，鬼手张浑身猛地一震，霍然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盯住陆清晚：“小……小姐，您……您说什么？！‘通经断纬’？！这……这乃是早己失传的缂丝核心秘技！您……您如何得知？！”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淡漠表情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狂热与渴求。
陆清晚心中一定。果然，对于鬼手张这等痴人，技艺的诱惑，远胜千金。
她不再多言，径首走到一旁一架闲置的普通织机前坐下。这织机并非专用的缂丝机，但她要演示的，也并非完整的缂丝工艺，而是那核心的“通经断纬”理念。
在鬼手张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陆清晚素手轻抬，引纬穿经。她的动作并不算十分熟练，甚至带着些生疏，显然并非常年操作织机之人。然而，她下针、引线、断纬、换色的手法，却蕴含着一种独特的、仿佛暗合某种天地至理的韵律。
尤其是在处理图案轮廓和颜色变换的转折处，她并未强行让纬线贯穿全幅，而是根据图案需要，适时地断掉纬线，只在其需要显现的区域内来回织造，使得不同颜色的纬线在经线间呈现出犹如雕琢般的清晰边界和流畅过渡。这正是“通经断纬”（亦称“挑经显纬”）的精髓所在——“承空观之，如雕镂之象”。
她演示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叶片轮廓的织造过程，手法也远谈不上完美。但落在鬼手张这等行家眼中，却无异于惊雷炸响，醍醐灌顶！
那困扰他许久的金线转折难题，其根源正是在于未能理解这种“局部挖花”的织造逻辑！若能将此理融会贯通，莫说是“盘金绣”，便是更复杂、更精妙的纹样，也将不再是难题！
当陆清晚停下动作，将那织了一小片叶片轮廓的素锦从织机上取下时，鬼手张己是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陆清晚，更对着那蕴含着无上技艺理念的小小织片，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哽咽，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激动：
“祖师爷……祖师爷显灵了啊！小姐！您……您竟是此等神技的传人！张某有眼无珠！求小姐……求小姐收张某为徒！张某愿终身侍奉小姐，只求能窥得此技门径！”
他泣不成声，仿佛找到了毕生追求的信仰。
陆清晚连忙起身虚扶：“张师傅快快请起！清晚年幼，岂敢为师？此技亦是偶然得之，若张师傅有兴趣，清晚愿与师傅一同探讨钻研，只盼能助‘锦华’重现昔日辉煌，更上一层楼。”
她的话说得谦逊，却明确给出了承诺——技艺可以分享，但前提是，他鬼手张必须留在“锦华”。
鬼手张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陆清晚的用意。他站起身，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对着陆清晚再次深深一揖：“小姐大恩，张某没齿难忘！从今往后，张某生是‘锦华’的人，死是‘锦华’的鬼！但有差遣，万死不辞！定助小姐，将这‘通经断纬’之神技，发扬光大！”
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陆家小姐，掌握的不仅仅是几手失传的技艺，更是一条通往织造艺术巅峰的道路！能追随于此，是他鬼手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什么“彩云轩”，什么重利诱惑，在此等至高技艺面前，皆如粪土！
消息很快在“锦华”内部传开。当其他匠人和伙计得知，连眼高于顶的鬼手张都对大小姐死心塌地，甚至行了跪拜大礼，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原本因胡师傅等人离去而产生的人心浮动，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向心力和好奇心所取代。
大小姐究竟有何等魔力？那失传的“通经断纬”又是何等神技？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那位总是沉静如水、却屡屡能创造奇迹的少女身上。
陆清晚看着鬼手张眼中重燃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热的火焰，知道匠人这一关，她算是过了。而且，收获的不仅仅是鬼手张的忠诚，更是通过他，初步确立了自己在“锦华”，在这群靠手艺吃饭的人心中的绝对权威。
恩威并施，攻心为上。
她再次体会到了《鬼谷子》谋略的力量。
离开工坊时，陆清晚对陪同的陆清安轻声道：“兄长，可以开始着手招募一些有天赋、背景干净的年轻学徒了。鬼手张，会是个好老师。我们要培养的，是真正属于‘清晏’，忠于我们自己的匠人。”
陆清安看着妹妹沉静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他忽然觉得，或许父亲和自己，真的该换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个浴火重生的妹妹了。
“锦华”的危机尚未完全解除，但它的脊梁，己在无人察觉时，被悄然重塑，变得更加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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