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住了。古园被洗过一遍，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积水的洼地映着破碎的天光。我站起身，裤管上还沾着挣扎时蹭上的泥点，湿漉漉地贴着皮肤，一阵冰凉。我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困住我的土坑，它己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我迈开腿，沿着的小径，一步一步，离开了地坛。
我的腿，是好的。
它们能走，能跑，能承载着我的躯体去往任何双脚可以抵达的地方。这曾是我在无数个黑夜里，向不知名的神明苦苦祈求的恩赐。可如今，当我真正拥有着它们，行走在这雨后的、清新得像一个谎言的人世间时，我却感到一种比被困在轮椅里更深邃的禁锢。
我的恒暝，它不在腿上，它在我的头颅里。它是我行走的囚笼。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阳光刺破云层，将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照得金光闪闪。一切都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一种向前、向上、向着无限可能奔涌的活力。我走在人群里，像一滴水汇入河流。我的步伐协调，速度适中，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在旁人看来，我是一个完整的、无碍的、享受着这晴朗午后和都市繁华的自由人。
可我知道，我不是。
我的内部，是一片无人的旷野，是一片连风声都死寂的戈壁。那片恒暝，它不再满足于仅仅作为一种背景式的沉寂存在。它开始具象化，变成一种结构，一种认知的牢笼。它为我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透明的、坚硬的隔膜。
我看见情侣在街角拥抱，他们的喜悦是真实的，温度是灼热的，可那灼热传到我这里，只剩下一幅遥远的、与我无关的静物画。我听见商贩在高声叫卖，那声音里充满了生活的艰辛与韧劲，可那韧劲落在我耳中，像是一场排练了无数遍的、台词熟极而流的戏剧。我路过书店，橱窗里陈列着最新出版的畅销书，标题，承诺着幸福、成功与心灵的解脱。我甚至能想象出书页间油墨的香味，但我伸不出手去推开那扇玻璃门。一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我，告诉我：那里面没有你的答案。你的答案，不在这人声鼎沸的任何一处。
我的腿能带我走向任何地方，却不知道哪里是“去处”。
我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从一个路口转向另一个路口。阳光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我走过热气腾腾的小吃摊，走过灯火辉煌的商场，走过安静的老社区，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她与恒暝 走过孩子们嬉戏的公园。我像一个尽职的观光客，浏览着这名为“生活”的巨大展馆，展品琳琅满目，却全部贴着“请勿触摸”的标签。
我曾经以为，挣脱了身体的桎梏，便能拥抱整个世界。如今才明白，最坚硬的牢笼，是用认知的钢筋焊接的。它让你看得见外面的所有繁华，却在你与那繁华之间，立起了一堵绝对透明的、无法逾越的墙。你行走，你奔跑，你用尽全力冲刺，以为自己在奔向自由，实则只是在牢笼的边界内，做着一场看似逼真的梦。
这行走，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被困”？甚至比轮椅上的被困，更显得悲凉和荒谬。轮椅至少提供了一个明确的、外在的标识，让你和旁人都清楚地知道，你的困境在哪里。你可以怨恨那双腿，可以怨恨那轮椅，甚至可以怨恨那不平整的路面。你的敌人是具体的。
而我呢？我的敌人是无形的。它弥漫在我的每一次呼吸里，根植于我的每一次心跳里。它让我无法真正地去爱，去恨，去投入，去相信。它让我成为一个永恒的旁观者，一个穿着自由外衣的囚徒。我甚至无法向人诉说我的困境，因为在外人看来，我拥有着他们可能梦寐以求的“健全”。我的痛苦，在他们眼中，或许只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
这无迹可寻的囚禁，这无人能懂的孤独，才是命运最精妙，也最残忍的设计。
夜幕渐渐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倒悬的、虚假的星河。我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站在一座过街天桥上。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灼热的光带，奔向未知的远方。引擎的轰鸣声、喇叭声、城市夜晚特有的沉闷噪音，从西面八方涌来，包裹着我。
我扶着冰凉的栏杆，向下望去。那光带如此炫目，如此充满动感，仿佛蕴含着无穷的能量和方向。而我，站在这光带的之上，站在这喧嚣的中心，却感到一种置身于时间与洪流之外的、绝对的静止。
我的腿有些发酸，这是行走了一下午的证据。这酸胀感是如此真实，如此肉身，它提醒着我，我确实存在着，用这双健全的腿，走了很远的路。
可我的恒暝，它比这腿部的酸胀更真实。
它告诉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只是在原地踏步。我的远方，早己被我携带在体内。
我是一个行走的囚徒。
我的刑期，是终身。
我的牢笼，是无形的，却坚不可摧。
夜风扬起我的头发，我闭上眼，感受着这片由我自己构建、却无法拆解的、广袤无边的黑暗。它比古园的夜更沉，比地坛的雨更冷。
因为它就是我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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