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翻一本厚重的、字迹模糊的书,一页,又一页。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窗前光斑的移动,地坛小径上的来回,以及城市街道那永无止境的、循环般的漫游。我与我的恒暝,似乎达成了一种稳态。我不再试图驱散它,它也不再以那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方式提醒我它的存在。我们像一对生活了太久、早己耗尽所有激烈情绪的夫妻,维持着一种表面的、互不侵犯的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不是来自外部,外部世界依旧遵循着它那套喧嚣而隔膜的逻辑。改变来自内部,来自那片我曾以为永恒不变的、绝对黑暗的深处。
是一个清晨,我照例在窗边坐着。昨夜下过雨,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被打落的树叶的腐烂气息。阳光尚未完全展露,只在东边天际渲染开一片鱼肚白,掺着些微的、羞怯的粉红。世界半明半暗,万物都笼罩在一层柔软的薄纱里。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只鸟。
那是一只极普通的麻雀,灰扑扑的,蹲在窗外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缩成一团,像个不起眼的毛球。它一动不动,仿佛还在昨夜的寒露中凝固着。我看着它,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习惯性地、空洞地“看”着。我的恒暝,像一层毛玻璃,横亘在我与它之间。
忽然,毫无征兆地,它动了。不是飞走,只是极轻微地,抖了抖羽毛。就那么一下,非常迅速,仿佛一个不由自主的寒颤。几颗细小的、亮晶晶的水珠,从它蓬松的羽毛间被抖落,在熹微的晨光中,划出几道几乎看不见的、转瞬即逝的银线。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或者说,我那片恒暝的深处,某个地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喜悦,不是悲伤,也不是所谓的美感。那是一种……更原始的东西。像是一颗沉睡己久的石子,在无边的黑暗湖底,被一股极其微弱的水流,轻轻地推动了一下,改变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角度。又像是一根早己被遗忘的、锈蚀的琴弦,被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拂过了表面,发出了一声低到几乎不存在的、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嗡鸣。
那只麻雀抖完羽毛,又恢复了静止,仿佛刚才那一下耗费了它全部的力气。
而我,却再也无法回到刚才的静止里去了。
那一下“动弹”,那几颗坠落的水珠,像一枚极其纤细的针,在我那厚重的恒暝之幕上,刺破了一个极小、极细微的孔。一束光,一束我从未想象过的、极其微弱的光,从那孔里透了进来。
它太微弱了,不足以照亮任何东西,甚至不足以让我看清那黑暗本身的形状。但它就在那里,一个确凿无疑的存在。它告诉我,这片恒暝,并非铁板一块。它内部,有着我从未察觉到的、极其微妙的纹理和孔隙。
我怔怔地看着那只麻雀,看着它那卑微的、毫无意义的生存。一种奇异的、近乎疼痛的联结感,毫无道理地产生了。我和它,在这清冷的早晨,共享着某种东西。是生命本身的脆弱?是对抗无边沉寂时,那偶尔的、不由自主的“动弹”?
我不知道。
但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那些细微的、“无意义”的动静。
我开始看云。不是看它的形状,不是看它的壮丽,而是看它那缓慢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推移和变形。看它如何一丝一丝地,吞噬掉天空的蓝色,又如何一丝一丝地,被风或阳光拆解、融化。那是一种巨大的、沉默的耐心。
我开始听雨。不是听它的狂暴或缠绵,而是听雨滴落在不同物体上的声音。落在树叶上是“哒”,落在瓦片上是“啪”,落在积水里是“叮”。每一种声音都不同,都独一无二,都只存在于它撞击的那一刻,然后便永远消失,被下一声所取代。那是一场盛大而短暂的、由无数微小死亡构成的交响。
甚至,我开始感受自己的身体。感受饥饿来时,胃里那空洞的收缩;感受久坐之后,血液在腿部恢复流动时,那细微的、麻痒的刺痛;感受心脏在平静时,那稳定而沉重的搏动。这些感觉,我以前是忽略的,或者说,是被恒暝吞噬了的。但现在,我尝试着去“听”它们,像听一场发生在身体内部的、隐秘的雨。
我的恒暝,它依然在。它依然广袤,依然沉重,依然是我生命最基本的底色。但那只麻雀抖落的水珠,仿佛开启了一个神秘的仪式。我发现在这片绝对的黑暗里,开始零星地、闪烁起一些极其微小的光点。它们不是太阳,不是灯塔,甚至不是烛火。它们更像是夏夜旷野里的萤火虫,光芒微弱,时明时灭,飞行轨迹毫无逻辑。
它们是我在街角看到的,一个孩子将手里最后一块面包屑,小心翼翼地放在蚂蚁洞旁时,那专注的神情。
它们是地坛里,那个总是独自练太极的老人,收势之后,长长吁出的一口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它们是深夜里,不知从哪户人家窗口飘出的、断断续续的单簧管练习曲,生涩,却固执地重复着某个乐句。
它们是母亲在灯下,为我缝补一件旧衣时,针尖偶尔反射出的、一跳一跳的微光。
这些光点,它们无法驱散黑暗,也无法指明道路。它们太渺小了,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们存在着。它们像一颗颗散落在无垠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碎屑,因为黑暗的衬托,反而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清冷的存在感。
我不再问这些微光有什么意义。就像我不再问恒暝有什么意义。
它们只是存在着。
而我,带着我那片巨大的、宿命般的恒暝,和这些偶然闪现的、同样宿命般的微光,继续行走在这人世间。我不再仅仅是行走的囚徒,我也是一个卑微的、幸运的采集者,采集着这些被常人忽略的、黑暗中的碎钻。
前路依旧漫漫,恒暝依旧无边。
但偶尔,会有一星微光,在深处,闪烁一下。
只为这一下,这漫长的、与黑暗的同行,似乎也便有了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值得走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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