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青瓦上的声音像擂鼓，周明远在剧烈的头痛中醒过来时，后脑勺正浸在一滩冷水里。
漏雨的土屋顶像筛子，豆大的雨珠顺着裂开的椽子往下淌，砸在他光溜溜的脊背上，凉得人打颤。
他本能地想翻身，却被草席下硌人的土块硌得倒抽冷气——这不是他律所公寓那张3000块的乳胶床垫，也不是急救室雪白的床单。
记忆如潮水倒灌。
他是明远律师事务所最年轻的合伙人，连续加班72小时替跨国企业打并购案，在最后整理证据时突然栽倒。
再睁眼，就成了这个浑身酸臭、蜷缩在漏雨土屋里的“周明远”。
“这废物还不醒？”隔壁屋传来女人压低的咒骂，带着浓重的鼻音，“明天就要分家了，莫不是想赖着吃我们一辈子？”
周明远撑着胳膊坐起来，草席发出刺啦的响声。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雷光，他看见墙根堆着半袋发黑的玉米面，瓦罐里泡着几棵蔫巴巴的咸菜，土炕边扔着双露脚趾的破布鞋——原主的记忆里，这是他在周家最“宽敞”的栖身之所。
原身是周家老幺，上头有两个哥哥。
父亲周老栓是个闷葫芦，母亲王桂英最疼老大周明山，老二周明强是生产队记分员，能说会道，只有他从小被嫌“没出息”。
偷鸡摸狗、装病逃工、跟村头二流子混酒喝……这些破事在村里传了七八年，如今大哥成家，二哥娶亲，妯娌俩天天摔盆打碗，大伯周德海做主分家，原主成了最该被“清出去”的累赘。
“咳！”周明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管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他摸到床头的搪瓷缸，里面只剩半缸隔夜的凉水，喝下去才发现有股馊味——原主的身体太弱了，长期营养不良，胃袋缩成了核桃大。
他掀开补丁摞补丁的裤管，露出两条细得像麻秆的腿，指尖按在胫骨上，凹陷的指印半天没弹起来。
但再往下摸，脚踝处的筋骨倒不算软——原主虽懒，到底没病到骨子里，能干活。
墙角破筐里躺着本磨破边的工分簿，周明远翻开来，上个月的记录刺得他眼睛疼：“5号：装病未出工；10号：帮王二赖偷瓜扣3分；15号：上工半日记2分……”整月下来，竟只挣了12个工分，全队倒数第一。
“多劳多得”的试点通知是上个月贴在大队部的，他记得原主晃悠着去看了两眼，吐口唾沫骂“假模假式”就走了。
可周明远是律师，最擅长从规则里找机会——工分价值涨了三成，意味着只要肯干，每天多挣5分，一个月就是150分，够换30斤玉米，够活。
窗外的雨势小了些，隔壁屋突然亮起灯。
周明远光脚踩在泥地上，摸到窗根下。
“那破屋留给他？呸！”是大嫂李秀兰的尖嗓子，“墙塌了半边，瓦都碎成渣，脏得下不去脚！不如拆了砖瓦给我们砌猪圈，省得占地方！”
“嘘——”二哥周明强压低声音，“咱娘说了，分给他也得给口粮，省得落人话柄。”
“口粮？”李秀兰冷笑，“给半袋发霉的苞谷面，他能啃半个月。一个懒骨头，迟早饿死在外头，到时候地啊屋啊还不都是咱的？”
周明远倚着墙，听着两人的算盘，嘴角慢慢勾起来。
这些人巴望着他哭闹着要好房好地，再借机把他骂作“贪心”，名正言顺地赶出去。
可他偏不如他们的意——主动要最破的屋，最荒的地，不是妥协，是划清界限。
“明远？”
门突然被推开，王桂英举着煤油灯站在门口，灯芯跳了跳，把她脸上的嫌恶照得清清楚楚。
“醒了就起来，明日分家，别给我丢人。”
周明远抬头看她，王桂英被他的眼神惊了一下——往日这小子要么缩着脖子装傻，要么红着眼梗脖子骂，今儿倒像换了个人，眼底清亮得能照见人影。
“知道了娘。”他应得顺顺当当，王桂英愣了愣，转身走了，门帘甩起来，带进来一阵凉风。
第二天天刚亮，祠堂外的大槐树下摆开八仙桌。
周德海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端坐在主位，左右坐着几个族老，烟袋锅子烧得噼啪响。
周明山缩在墙角抽旱烟，周明强站在他哥旁边，手里攥着分家单，李秀兰掐着腰，眼睛首往周明远身上剜。
“都到齐了？”周德海敲了敲桌子，“今日按族规分家，有话好好说，别闹得难看。”
“大伯，我先说。”李秀兰往前挤了半步，“明远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跟我们挤一个院。西头那间土屋，虽破了点，给他住正合适。口粮嘛……”她瞥了眼王桂英，“给半袋苞谷面，够他吃两月的。”
周明强跟着点头：“我记工分的，知道他上月才挣12分，确实没资格多要。”
族老们交头接耳，有人嘀咕“懒汉就该这样”，有人摇头说“太苛了”。
周明远站在人群最外头，看着他们表演，首到李秀兰说完，才往前迈了一步。
“我要西头那间塌了半边墙的土屋，”他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潭，“外加自留地最北角那三分荒地。”
全场霎时安静。
周德海的烟袋停在半空，李秀兰的嘴角还挂着笑，周明强手里的分家单抖了抖。
“你说啥？”王桂英急了，“那土屋漏雨漏得能养鱼，荒地连草都不长，你犯啥傻？”
“娘，我懒了这些年，”周明远低头看看自己的破鞋，“再占好房好地，村里人该戳脊梁骨了。”他抬眼扫过众人，“我只要那屋那地，以后吃糠咽菜，不怨任何人。”
周德海眯起眼。
这小子往日撒泼打滚要吃要喝，今儿倒主动挑最次的，莫不是转性了？
可转性？
就他？
“成，”周德海把烟袋往桌上一磕，“按他说的记。”
周明强提笔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爹，周老栓缩着脖子不说话。
李秀兰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本想等周明远闹，再联合族老把他赶去村外破庙，哪成想这懒汉自己钻了套。
祠堂里飘起旱烟的雾气，族老们凑在一起低声商量，周明远站在槐树下，看着自己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具被嫌弃的壳子，终于成了他周明远的。
雨过天晴，土墙上的水痕正慢慢蒸发。
周德海咳嗽一声，就要宣布结果，忽然有穿的确良衬衫的知青从村外跑进来，喊着“大队部来通知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引过去，周明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工分簿，指尖轻轻抚过“12分”那页——从明天起，这里该换新的数字了。
祠堂里的烟雾缭绕着飘向屋檐，族老们的嘀咕声混着蝉鸣，在空气里荡开。
周明远望着西头那间破屋的方向，心里己经盘算起：先修墙，再开地，等攒够工分，或许能跟队里借头老黄牛……
（祠堂内烟雾缭绕，族老们面面相觑。按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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