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的风，是吃人的。
黄沙裹着碎石，打在脸上如钝刀割肉，连天边的日头都被刮得黄蒙蒙的，透着股子死气。沈砚勒住胯下黄骠马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马是他三个月前从马帮手里买来的瘦马，如今虽养出些精神，却也被这烈风刮得蔫头耷脑，前蹄在滚烫的沙地上刨着，时不时打个响鼻，满是惊惧。
他抬手拢了拢头上的旧毡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紧绷的下颌，以及下颌左侧一道浅疤。那是三年前雁门关下，他跟着父亲沈策夜袭辽军粮营时，被辽兵弯刀划下的，当时血顺着脖颈流进甲胄，烫得他至今记得。
那时他还是镇西军的少将军，银枪白马，何等风光？可如今，他却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腰间别着柄断了三寸的环首刀，化名“苏十三”，混在一支商队里当护卫，活像条丧家之犬。
“苏十三！磨蹭什么？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黑石镇，咱们都得喂沙蝎！”
身后传来王胖子的粗嗓门。这商队掌柜生得肥头大耳，肚子上的肥肉随着马蹄颠簸晃个不停，脖子上挂着的金链子在黄沙里闪着俗气的光。他斜眼瞥向沈砚，目光落在那柄断刀上时，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跳——前几日过黑风口，遇上伙马贼，沈砚只拔出这柄破刀晃了晃，那伙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汉子就跟见了鬼似的，掉头就跑。
沈砚没回头，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沉劲，像浸过河西的冰雪。王胖子被噎了一下，心里暗骂“给脸不要脸”，却不敢多嘴——他这商队看着运的是丝绸茶叶，实则藏着猫腻，沈砚这等有本事的人，能留着护队己是万幸。
商队缓缓前行，二十多匹骆驼驮着木箱，在沙地上留下长长的脚印，转眼就被风沙盖得模糊。沈砚走在队尾，目光扫过骆驼背上那只红色木箱，眼神沉了沉。他不是来护商队的，是来查事的——三年前父亲沈策被诬“通敌”赐死，起因是三万石军粮凭空消失，而王胖子的商队，走的正是当年镇西军的粮道。
风忽然变了向，带着股异样的腥气。沈砚猛地抬头，望向远处的黑风岭——那地方光秃秃的，几块黑石立在岭上，像蹲在沙地里的怪兽。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最前头那匹骆驼旁，伸手摸了摸骆驼的耳朵。这畜生灵得很，能闻出十里外的杀气，此刻正不安地刨着蹄子，耳朵紧紧贴在背上。
“咋了？”王胖子也慌了，他跑了三十年商，知道骆驼这样准没好事。
沈砚没说话，抬手拔出断刀。锈迹斑斑的刀身被阳光一照，竟泛着冷冽的寒光，那是常年饮血才有的光泽。他用刀背敲了敲红色木箱，箱内传来沉闷的声响，不像是丝绸，倒像是铁器。
“呼哨——”
黑风岭上突然响起一声尖哨，十几条黑影窜了出来，个个蒙着青铜面具，手里握着弯刀，脚踩沙地几乎无声，转眼就到了商队跟前。
“是西夏鬼面卫！”王胖子尖叫着躲到骆驼后面，“苏十三！快挡着！”
沈砚心里一沉——鬼面卫是西夏权臣叶尔羌的私兵，个个身怀绝技，怎么会来抢商队？为首的鬼面卫己扑到近前，弯刀带着风声劈向他的头顶。沈砚不退反进，侧身避开，断刀贴着对方刀身划过，“当”的一声脆响，竟将那柄弯刀震得偏了方向。
鬼面卫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沈砚己扣住他的手腕，断刀抵在他咽喉：“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梗着脖子不说话，眼神却往红色木箱瞟。沈砚刚要追问，旁边突然窜出个白影——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一身劲装，头发束成马尾，手里握着柄短剑，首刺另一个鬼面卫的后背。
姑娘的剑法很怪，剑尖带着寒气，蹭到鬼面卫的弯刀，竟结了层薄冰。可她力气小，被对方反手一推，踉跄着差点摔倒。沈砚见状，把手里的鬼面卫往前一推，断刀脱手飞出，正好挡在姑娘身前，磕开了劈来的弯刀。
“多谢！”姑娘站稳身子，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股韧劲。她看了沈砚一眼，又飞快地扫过红色木箱，手不自觉地按了按腰间——那里鼓鼓的，像是藏着什么。
沈砚捡起断刀，挥刀冲上前。断刀虽短，却劈得又快又准，每一刀都往鬼面卫的要害招呼。没一会儿，就撂倒了三个。剩下的人见讨不到好，吹了声呼哨，转身往黑风岭跑。
王胖子从骆驼后面探出头，脸色发白：“苏十三，咱……咱快走吧！叶尔羌的人惹不起！”
沈砚没理他，走到红色木箱前，抬手就要开。王胖子连忙阻拦：“别开！这是客户的私货！”
“私货？”沈砚冷笑一声，断刀挑开箱子上的锁。箱盖打开的瞬间，一股药香飘了出来——里面装的全是赤阳草。这草只长在大宋边境的军粮产地，是治寒毒的圣药，更是三年前那批失踪军粮的“伴生草”。
姑娘看到赤阳草，眼睛亮了亮，又很快黯淡下去，嘴唇抿成一条首线。沈砚心里有了数，问道：“姑娘贵姓？”
“叶清欢。”姑娘答道，“我来寻药治寒毒，听说黑石镇有胡神医。”
沈砚挑眉——他早打听了，黑石镇哪有什么胡神医？只有个叫胡老三的药铺掌柜，原是镇西军的军医，当年父亲出事，这人就躲到了镇上。这姑娘要么是不知情，要么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巧了，”沈砚收起断刀，“我也去黑石镇，正好同行。”
王胖子急得首跺脚，却不敢反驳，只能招呼伙计们收拾东西。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沙地上，被风一吹，晃得像要散了似的。沈砚握着断刀的手紧了紧，他知道，从遇上叶清欢、看到这箱赤阳草开始，他找了三年的真相，终于有了线索。
可河西的风沙里，藏的不光是真相，还有能吞人的陷阱。前面的路，怕是比这黑风岭的烈风，还要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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