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王朝,金銮殿。
上等龙涎香的味道里,渗出了一丝极不和谐的微咸气息。那是从百官朝服的丝绸之下,从他们紧绷的皮肉里,无可抑制地蒸腾出的冷汗味道。
整个朝堂,死寂得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击肋骨的闷响。
满朝文武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摆出最恭顺的姿态。然而,若有人敢抬头细看,便会发现那一张张养尊处优的脸上,血色褪尽,宛如戴上了一副副精致的白瓷面具。
恐惧,是这座金殿唯一的通用语。
在这片由君威与虚伪共同织就的寂静中,一道身影,成了唯一的异数。
镇国女战神萧枕月,身着武将朝服,玄铁暗甲在殿顶琉璃宫灯的映照下,不反射半点光芒,反而将周遭的辉煌都吞噬了进去。她身姿挺拔如一杆饱饮过鲜血的长枪,独自站在百官之前,正一步步走向那高踞九重之上的龙椅。
她的步伐不快,每一步都稳得像界碑钉入国土。金砖铺就的地面光滑如镜,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也映出龙椅上那道俯瞰众生的身影。
萧枕月目不斜视,脑海中闪过的,却不是尸山血海的赫赫战功,也不是“黑潮之末”独柱擎天的荣光。
而是一个很遥远的,能听见鸡鸣犬吠的乡下院子。
那里的空气,闻起来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干净,纯粹,没有一丝一毫需要去分辨的言外之意。
终于,她停在了龙阶之下。这个距离,恰到好处,既表示了臣子的恭敬,又保留了武将的尊严。她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高举过头顶。那份辞呈的重量,在她手中,轻如鸿毛。
“陛下。”
她的声音响起,清冷,平首,像一块冰投入了滚烫的油锅。满朝文武的身躯,齐齐微不可察地一颤。
“北境己安,蛮族三百年内再无南下之力。国库充盈,西海升平,臣……请解甲归田。”
话音落定。
整个金銮殿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死寂,在短暂的凝滞后,被嗡嗡的、压抑到极点的议论声撕开了一道裂痕。
群臣哗然。他们纷纷抬起头,交换着惊骇与不敢置信的眼神。镇国战神,大楚唯一的擎天之柱,竟要在这功勋最盛之时,主动放弃一切?这不合常理,这简首是在挑战京城权贵圈赖以生存的根本法则——对权力的无尽追逐。
龙椅之上,大楚王朝的天子,景宣帝,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动怒,脸上甚至连一丝诧异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阶下的萧枕月,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反而缓缓浮现出一抹“仁慈”的、令人心头发冷的微笑。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右手搭在龙椅的扶手上,修长的手指开始极慢、极有耐心地,一遍遍抚摸着上面雕刻的龙首纹路。
一下, 两下, 三下。
这沉静而冗长的动作,像一把无形的巨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大殿内刚刚升起的嘈杂,瞬间被这无声的帝王威仪碾得粉碎,重新归于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终的宣判。
萧枕月依然保持着高举奏折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雕。
终于,景宣帝停止了抚摸。他站起身,龙袍上绣着的金龙随之摆动,仿佛活了过来。他没有让太监去接奏折,而是亲自走下了龙阶。
这一步,让所有大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天子下阶,亲近臣子,这是何等的荣耀!但不知为何,这一幕落在他们眼中,却比雷霆震怒更加可怖。
景宣帝走到萧枕月面前,伸出双手,温和地将她托着奏折的手臂轻轻按下,再亲手扶起了她的身子。
“爱卿,这是做什么。”
他的语气温润如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嗔怪,像是在对待闹别扭的家人,而不是一个手握重兵的臣子。“你我君臣,何须如此生分。”
萧枕月垂眸,没有说话。
“解甲归田?”景宣帝轻笑一声,转过身,面向百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金殿的每一个角落,“诸位爱卿都听听,我们的镇国战神,大楚的定海神针,居然想抛下朕,抛下这满朝文武,自己去过清闲日子了。”
他开始缓步踱回龙阶,一边走,一边细数。
“十年前,‘黑潮之末’,蚀心部大军兵临城下,是谁,独率三千镇北军,如一柄烧红的利刃反插入黑雾,于万军之中斩杀大可汗,为我大楚续了百年国运?”
他看向萧枕月,眼中满是“欣赏”。
“是你,萧枕月。”
“五年前,南疆瘴气之地,三王作乱,是谁,身先士卒,亲尝百草,硬生生在绝地中开出一条通路,旬月之间,平定叛乱?”
“也是你,萧枕月。”
“东海倭寇,西境流匪……哪一次不是你为国之柱石,为朕分忧?”
景宣帝的声音越来越洪亮,充满了感情,仿佛回到了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他就是那个与功臣一同浴血奋战的君主。朝堂上的气氛,从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变为对皇帝“仁德宽厚”、“爱惜良将”的无声赞颂。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萧枕月身上,有敬佩,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皇帝把她捧得太高了。高到她此刻的“请辞”,在这种氛围的烘托下,几乎成了一种“不识好歹”的辜负。
景宣帝重新在龙椅上坐定,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爱卿,你是国之柱石,是朕最倚重的臂膀。柱石若去,大厦将倾。你让朕,如何能准?”
一番话,堵死了萧枕月所有的退路。她用赫赫战功作为请辞的筹码,皇帝却将这些战功变成了捆住她的锁链。
萧枕月深吸一口气,正欲再次开口,哪怕是顶着“不知好歹”的罪名,她也要争取那一方能听见鸡鸣犬吠的院子。
然而,景宣帝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抬起手,轻轻一摆,制止了她即将出口的话。
他的笑容,在这一刻,变得意味深长。
“爱卿劳苦功高,十年未曾卸甲,朕心中有愧啊。”他叹息道,“朕岂能让你孤身归隐,落得个君王刻薄的名声?”
“朕,为你准备了一份更大的恩典。”
话音刚落,侍立在龙椅旁的大太监心领神会,猛地提高了嗓音,尖细的唱喏声刺破了庄严的气氛。
“呈——陛——下——恩——典——!”
殿门外,数名小太监迈着碎步,合力捧着一卷巨大的物事,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那是一卷卷轴。
一卷由上等锦缎包裹、以整块的白玉为轴的华丽卷轴。它的尺寸远超任何一份圣旨,数人合抱的沉重感,更是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
卷轴被呈到大殿中央,小太监们吃力地将它放在铺着明黄丝绒的托盘上。一股奇异的香气从卷轴上散发开来,不是龙涎香,也不是任何一种花香,那味道甜得发腻,让久经沙场、闻惯了血腥气的萧枕月,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心。
金殿内,再次陷入了绝对的寂静。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猜测着这份史无前例的“恩典”究竟是什么。
景宣帝的目光锁定在萧枕月身上,脸上笑意盈盈,仿佛一位慈爱的长者,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打开看看,这才是朕对国之柱石,真正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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