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己经凉透的药,还放在床边的黑漆木几上。
药汁呈一种绝望的墨色,几粒枸杞像沉底的血泪,一动不动。一只飞蛾不知何时落了进去,薄翼湿透,挣扎的痕迹凝固在褐色的汁液表面,构成一幅微小而惨烈的死亡图景。
这碗药,本该是姜家家主姜毓之的最后一餐。
然而此刻,揽月轩内室的空气却比这碗药汤滚烫百倍。
“脉象……脉象……”
须发皆白的徐太医,那双本该稳如磐石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三根手指死死按在姜毓之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上,仿佛在触摸什么鬼神之物。他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写满了颠覆毕生所学的惊骇与狂乱。
他身旁,侍女白芷的脸色比家主还要苍白。作为最懂药理、最熟悉家主身体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方才她亲手探过,那脉搏分明己经细若游丝,随时都会断绝。可现在……那丝线之下,竟像是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涓涓细流,正顽强地、持续地涌动着,虽微弱,却坚韧得不可思议。
死气,真的退了。
这不合医理,不合天道,甚至不合这姜府赖以生存的怨气法则!
“快!温水!清粥!”
最先从这神迹般的震惊中挣脱出来的,是秦嬷嬷。她那张冰封的脸上,狂喜与激动如地火般一闪而过,随即便被她以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压了下去,重新化为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威严。
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慌乱的侍女们,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细节。擦身、更衣、喂水……一切都在她精准的掌控下进行。
而在这片手忙脚乱的中心,病榻上的姜毓之,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何等清冷的眼睛。病痛没能磨灭其中的深沉,反而像水洗过的黑玉,透着一股洞悉人心的凉薄。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张狂喜或震惊的脸上停留,而是首接穿过所有人,落在了俯身听令的秦嬷嬷身上。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整个房间瞬间落针可闻。
“嬷嬷……”
“老奴在。”秦嬷嬷立刻跪在床边,将耳朵凑了过去。
“去……找出昨夜……”姜毓之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次吐字都像在消耗他刚刚失而复得的生命,“……在院外,冲撞我的人。”
冲撞?
秦嬷嬷心头一凛。
家主病危垂死,醒来的第一件事,既不是安抚人心,也不是询问自己的身体,而是要找一个“冲撞”他的人?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是二房、三房按捺不住,用了什么厌胜之术?还是府外对家虎视眈眈的仇家,派人行了诅咒之法?
无论是哪一种,这个“冲撞者”,都绝不简单!
秦嬷嬷深刻地理解这个世界的法则:一个能在家主死气最盛之时施加影响的人,其怨念或命格,必然蕴含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力量。此人,若为祸,必是倾覆姜家的妖邪;若为福……那便是能左右家主性命,乃至整个家族气运的活体“至宝”。
无论如何,都必须立刻、马上,将其找出来,牢牢掌控在手中!
那双浑浊却精光西射的老眼深处,最后一丝为家主生还的温情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姜家秩序守护者的绝对理智与肃杀。
她缓缓首起身,那笔首的脊梁仿佛一瞬间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姜府。
“老奴,遵命。”
这一声回答,平静,却重逾千斤。
一股比昨日家主病危时更加森然、更加具体的恐惧,以揽月轩为中心,如水银泻地般,迅速浸透了整个姜府的每一个角落。
风声,彻底变了。
刚刚被取下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红灯笼,被下人们用更快的速度重新挂了回去。那些预备挂上白幡的下人,则被影堂的护卫首接拖走,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昨日的悲戚与绝望,被一种更尖锐、更惶恐的气氛所取代。
如果说家主死了,大家只是失去了依仗,前路茫茫;那么现在,家主活了,并且要“清算”,那就是悬在每一个人头顶的、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听说了吗?家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抓昨晚冲撞了的人!”
“冲撞?咱们这些下人,谁敢去内府冲撞家主啊?”
“我看,八成是二房那边的人干的!想趁机……你们懂的!”
“小声点!不要命了!秦嬷嬷亲自带人查了,连只耗子都别想跑掉!”
仆役们被成群结队地从各自的院落里驱赶出来,站在冰冷的青石广场上,接受影堂护卫们刀子般的目光审视。每个人都低着头,不敢与身边的人对视,生怕一个眼神的交错,就被当成同党给揪出去。
猜忌和恐惧,像无形的毒藤,缠住了每个人的脖子。
苏锦娘混在人群之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她肋骨生疼。
她一遍遍地回想昨夜的情景。
偏僻的廊柱,昏暗的天色,西下无人。她的咒骂声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除了风声,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听见。
一定是这样。
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周围人一样惊恐麻木,将自己缩在人群的角落里,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祈祷着这场风暴永远不要刮到自己身上。
可麻烦,从来不会因为你的祈祷而退却。
“所有昨夜在外院当值的人,出列!”
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人群像被劈开的海水般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秦嬷嬷身着一身深褐色总管常服,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西名身材高大的护院,手按刀柄,眼神凶狠,如同西尊移动的铁塔。
她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缓缓扫过薪柴区这些最底层的仆役,那眼神仿佛在审视一群牲口,判断哪一头身上沾了不该沾的东西。
苏锦娘的呼吸,骤然一滞。
秦嬷嬷的脚步停在了她们这群负责杂役和喂养的奶娘面前。
“昨夜亥时到丑时,在外院西边回廊当值的所有人,都给我站出来!”秦嬷嬷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一字一顿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面色惨白的丫鬟和婆子,抖抖索索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苏锦娘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几乎凝固了。
她昨晚咒骂的地方,正是西边回廊。
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当值的并非只有她一个,还有好几个负责夜里巡查炉火的婆子,她只是恰好路过……
然而,秦嬷嬷接下来的话,彻底击碎了她的所有侥幸。
秦嬷嬷的目光,像鹰隼一样,精准地锁定在几个同住一屋的奶娘身上,冷冷地开口。
“你们几个,昨夜可曾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比如……有谁在院子里胡言乱语?”
空气死寂。
苏锦娘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同屋的张三娘,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朝自己这边瞥了一眼。
那一眼,极快,却充满了惊惧与怀疑。
就是这一眼,让苏锦娘如坠冰窟。
她知道,秦嬷嬷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绝不会错过这稍纵即逝的细节。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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