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上班，看档案，下班。黑沙潭抢险的波澜，在局里似乎很快就被遗忘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张德海没有再提起，马福才也恢复了以往那种端着架子、混日子的状态，只是对武盛权的态度，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提防和疏离。
武盛权乐得清静，他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档案室里。那间位于办公楼顶层角落的房间，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办公室。里面堆积如山的，是江汉市乃至江汉省数十年来水利工程的规划、设计、施工、验收报告，还有大量的水文观测记录和灾情报告。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发霉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
别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在武盛权看来却是巨大的宝藏。这里埋藏着历史的真相，也隐藏着那些蠹虫们试图掩盖的痕迹。
他查阅档案是有重点的。首先就是近十年的各项工程验收报告，特别是涉及张德海、王立军分管或签字认可的项目。其次，是历年防汛物资的采购和核销清单。再次，便是历史上出过险情或事故的工程记录，尤其是十年前那场震惊全省的荆江大溃坝。
过程是枯燥而繁琐的。很多档案归类混乱，字迹潦草，甚至还有缺失。但他有着惊人的耐心和缜密的思维，如同一个老练的侦探，在浩如烟海的文字和数据中，寻找着那细微的、不合常理的矛盾和线索。
这天下午，他正对着一份五年前的河道疏浚工程验收报告蹙眉。报告显示工程量巨大，验收评价优秀，但附带的施工记录却十分简略，几张关键节点的现场照片也模糊不清，而且，负责施工的单位，赫然就是冯国栋名下的一家建筑公司。
“看这么认真？发现啥宝贝了？” 一个略带沙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武盛权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的老者，正站在档案架旁，手里拿着一个鸡毛掸子，慢悠悠地掸着架子上的灰尘。这是局里返聘的退休档案管理员，大家都叫他刘老头，具体名字知道的人反而不多。他平时沉默寡言，只是默默地守着这间档案室，存在感极低。
“刘师傅，”武盛权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扬了扬手里的档案，“没什么，就是学习一下以前的工程案例。”
刘老头慢悠悠地走过来，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武盛权手里的报告封面，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冯老西的活儿啊……嗯，那可是‘样板工程’。”
武盛权心中一动。冯老西，指的是冯国栋，他在家排行第西，发家前在街面上有些诨号。刘老头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在夸赞。
“样板工程？刘师傅您了解这个项目？” 武盛权试探着问，同时留意着老者的表情。
刘老头没有首接回答，而是伸出干枯的手指，点了点报告上那张模糊的、号称是疏浚后河床的照片：“这河床，平得跟镜子似的，连点卵石、水草都没有？你小子是学水利的，你信吗？”
武盛权当然不信。自然的河床经过疏浚，也不可能如此“光滑”，这照片要么是伪造的，要么就是在完全不同的地方拍的。
江汉重生：从技术官僚到封疆大吏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江汉重生：从技术官僚到封疆大吏最新章节随便看！“还有这土方量，”刘老头又指了指报告上的一个数据，“嘿，能把半座山都搬空了。”
老者的话不多，却句句点到要害。武盛权立刻意识到，这位看似昏聩的老档案员，心里跟明镜似的。
“刘师傅，您在这局里待了很多年了吧？” 武盛权放下档案，语气带着敬意。
“哼，比某些人的年纪都大。” 刘老头哼了一声，继续掸着他的灰尘，“见得多了，也就懒得说了。”
武盛权站起身，诚恳地说道：“刘师傅，我是新来的武盛权。很多情况不了解，以后还要请您多指点。”
刘老头停下动作，仔细打量了武盛权一番，目光在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指点谈不上。就是提醒你一句，小子，”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在这地方，有些事，光靠眼睛看，靠档案查，是查不明白的。功夫，在水外。”
功夫在水外！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武盛权耳边炸响。这不仅仅是一句俗语，更像是一句饱含深意的警示和点拨。它指向的，是水利专业之外的，那更为复杂和幽暗的人心、关系和利益网络。
“谢谢刘师傅，我记住了。” 武盛权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水利”，或许是他在这栋大楼里，遇到的第一个可以真正交流，并且能给他宝贵经验的人。
刘老头似乎对武盛权的态度还算满意，他转过身，慢吞吞地走向档案室深处，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话：“档案嘛，看看就行，别太较真……真想学东西，有时候，还得去江边，去堤上，去听听老百姓怎么说……”
武盛权看着老者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档案架的阴影里，心中感慨万千。这水利局，果然是卧虎藏龙，也果然是暗流汹涌。
他重新坐了下来，看着那份冯国栋的“样板工程”报告，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刘老头的话，印证了他的很多猜测。这些档案里的问题，绝非个案。而“功夫在水外”的提醒，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斗争的复杂性。
他不再仅仅局限于在档案里寻找文字证据。他开始有意识地利用下班时间，骑着那辆二手的自行车，到市区各处的水利工程点转悠，到江堤上散步，和遇到的巡堤员、老渔民、甚至是附近的居民聊天。从这些最基层的人口中，他往往能听到比档案里更真实、更鲜活，也往往更触目惊心的情况。
关于某段堤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抱怨，关于某个排水泵站“从来没好好运转过”的嘲讽，关于移民款“发到手里就没几个子儿”的无奈……
这些零散的信息，与他从档案中发现的疑点相互印证，逐渐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张更为清晰、也更为黑暗的图画。
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真相的核心。而那个磨损严重的旧公文包里，那份他正在秘密起草的《全省水利隐患普查报告》的初稿，也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沉。
风暴在档案室和江堤的默默耕耘中，悄然酝酿。而武盛权，这条蛰伏的潜龙，正在积蓄着破水而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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