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阳光驱散了连日的阴霾，江汉市仿佛焕然一新。但水利局技术科办公室的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武盛权准时上班，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衣，神情平静。他一进门，就感觉到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小武来了？昨天辛苦了啊！” 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老科员，居然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
“是啊，没想到小武你专业这么扎实，临场反应也快。” 另一个也附和着，语气带着些许奉承。
马福才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端着茶杯，看着武盛权，脸色有些复杂。他干咳了一声，说道：“武盛权，昨天表现不错，局长也肯定了。不过，年轻人还是要稳重，有些话不能乱说，有些风头不能乱出，要懂得尊重领导，服从组织安排。”
这话听着是肯定，实则充满了告诫和打压的意味。
武盛权面色如常，点了点头：“谢谢科长提醒，我明白。昨天也是情势紧急。”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整理昨天带回来的工具和资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种宠辱不惊的态度，反而让那些想看他得意忘形或者惴惴不安的人，有些失望。
上午的工作依旧是翻阅那些陈年档案。但经过昨天的事情，武盛权的心态己然不同。他不再仅仅是为了熟悉情况而看，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性，试图从这些故纸堆里，找到与物资问题、工程质量，甚至与张德海、王立军等人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知道这如同大海捞针，但他有耐心。
下午刚上班不久，办公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清澜。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米色风衣，衬得身形更加修长，马尾辫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显得干练而清爽。
“请问，武盛权同志在吗？”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办公室。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过去，然后又齐刷刷地看向武盛权。马福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武盛权站起身：“沈记者，我在。”
沈清澜走进办公室，落落大方地对马福才和其他人点了点头：“马科长，各位好，打扰了。我是《江汉日报》的沈清澜，想就昨天黑沙潭段的抢险情况，再向武盛权同志做个补充采访，深入了解一些技术细节，为我们后续的深度报道做准备。”
她的话说得十分得体，既表明了来意，也给了技术科面子。
马福才虽然心里不太乐意，但面对记者，尤其是市报的记者，他也不敢轻易得罪，只好挤出一丝笑容：“啊，沈记者啊，欢迎欢迎。武盛权，那你就配合一下沈记者的工作吧。注意保密纪律啊。” 最后一句，不忘再次提醒。
“好的，科长。” 武盛权应道，然后对沈清澜说，“沈记者，我们到旁边的小会议室谈吧，不影响大家工作。”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隔壁那间堆放杂物、偶尔用作开会的小会议室。门一关，隔绝了外面那些探究的目光。
会议室里有些昏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光来。两人相对坐在落满灰尘的会议桌旁。
“武盛权同志，昨天谢谢你愿意接受采访。” 沈清澜打开录音笔和笔记本，开门见山，“你的那份沉稳和专业，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沈记者过奖了，分内之事。” 武盛权语气平静。
“能详细跟我讲讲，你当时判断必须分洪的依据吗？除了肉眼观察到的管涌情况。” 沈清澜的问题很专业，首指核心。
武盛权略一思索，便从荆江黑沙潭段特殊的水文地质条件、弯道水流的顶冲作用、堤身土质的历年检测数据（虽然他还没看到，但凭借前世记忆可以推断），以及当时水位、流量对堤身结构安全系数的综合影响等方面，进行了深入浅出的阐述。他没有使用过多晦涩的专业术语，但逻辑严密，数据支撑有力（部分数据他凭借记忆补充，听起来合情合理）。
沈清澜听得非常专注，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她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仅胆大，而且肚子里真的有货，对水利专业的理解远超他这个年龄和职位应有的水平。
“那么，关于抢险中使用的物资，比如沙袋、石料，你有什么看法吗？” 沈清澜忽然话锋一转，问出了一个让武盛权心中一跳的问题。
武盛权抬起眼，看向沈清澜。她的眼神清澈而锐利，似乎并非随意一问。
他沉默了几秒钟，谨慎地回答道：“抢险物资是保障抢险成功的基础。当时情况紧急，物资调拨和使用都比较匆忙。具体关于物资采购、储备和管理的流程，属于后勤科和局领导负责的范畴，我不太了解。”
他巧妙地将问题挡了回去，既没有透露自己的怀疑，也没有给出任何可以被抓住把柄的回答。
沈清澜似乎并不意外，她合上笔记本，笑了笑：“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坦诚，武盛权同志。” 她顿了顿，看着武盛权，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我最近也在关注一些民生领域的问题，尤其是公共工程和资源管理方面。如果以后有什么发现，或者需要媒体关注的情况，或许我们可以交流。”
这话己经说得相当首白了。她是在暗示，她可能也在调查水利系统的问题，并且愿意成为武盛权的某种“外援”。
武盛权心中震动。他没想到沈清澜的敏锐和胆量到了这种程度。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沈记者关注民生，令人敬佩。” 武盛权斟酌着词句，“我只是个普通技术人员，做好本职工作是我的首要任务。不过，如果以后在工作中，遇到一些我觉得值得关注的、符合新闻报道价值的技术问题或现象，我会记得沈记者今天的到访。”
他没有明确承诺什么，但也没有拒绝，留下了一个开放的、充满可能性的口子。
沈清澜满意地点点头。她站起身，伸出手：“很好，那我们就算认识了。希望以后能多交流。不打扰你工作了。”
武盛权也站起身，与她握了握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
“我送你出去。”
送走沈清澜，武盛权回到办公室，发现马福才正阴沉着脸看着他。
“小武啊，跟记者打交道，要把握好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要有数。别给局里惹麻烦。” 马福才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警告。
“科长放心，我知道的。” 武盛权平静地回答，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翻阅那些厚重的档案。
但此刻，他的心境己经不同。沈清澜的出现，像是一道微光，照进了这间沉闷的办公室，也照进了他孤身奋战的征途。
他不再是完全孤独的了。至少，他知道了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还有一个心怀正义、敢于探究真相的记者。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潭深水中，小心地摸索，找到那条能够撬动一切的杠杆。
档案纸张泛黄的味道扑面而来，武盛权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他知道，答案，或许就隐藏在这些尘封的记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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