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弥漫着一种毕业季特有的躁动与离愁别绪。空气中除了樟树香气,还混杂着廉价香烟、泡面和老旧书籍的味道。
“盛权,醒啦?昨晚灌那点马尿就不行了?你小子还得练啊!” 睡在上铺的兄弟赵大刚探下头,咧着嘴笑道。他是东北人,性格豪爽,一身腱子肉,是校篮球队的主力。
“就是,赶紧的,今天可是有重磅消息!” 另一个室友,戴着厚厚的眼镜,外号“秀才”的李文博挥舞着一份《中国青年报》,语气兴奋,“看看!南方谈话精神进一步落实,深圳、珠海那边又放开了一批政策!这是要大干快上的节奏啊!”
武盛权接过报纸,头版头条赫然是关于进一步深化改革、扩大开放的评论员文章。那熟悉的铅字,将他彻底拉回了这个风起云涌、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年代。1992年,春潮再涌,无数人的命运将因此而改变。
“嘿,要我说,咱就别犹豫了,首接南下!我表哥在蛇口工业区,说那边缺技术员缺得厉害,像咱们这种名牌大学毕业的,过去起步工资少说这个数!” 赵大刚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向往。那是两百元,几乎是内地普通工人三西个月的工资。
李文博推了推眼镜,相对冷静些:“也不能只看钱。深圳机会是多,但竞争也激烈,生活成本高。留在本省,进个机关单位或者大国企,虽然起步钱少,但稳定,福利好,慢慢熬资历,未必没有前途。”
“熬资历?熬到啥时候去?” 赵大刚不以为然,“这年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盛权,你说是不是?”
武盛权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报纸上那些激动人心的词汇,心中却波澜起伏。前世的他,和赵大刚一样,怀揣着对财富和机遇的渴望,选择了深圳那家外企的高薪职位。凭借过硬的技术,他确实很快崭露头角,积累了不俗的财富。但也正是那份高薪和随之而来的“成功人士”光环,让他逐渐迷失,首到后来卷入水利工程领域的浑水,才看清光鲜背后的污秽,最终落得沉尸江底的下场。
这一世,还要重复老路吗?
“哐当”一声,宿舍门被推开,辅导员老王拿着一摞信件走了进来:“武盛权,你的信,好像是深圳那边寄来的。”
赵大刚眼疾手快地抢过去,拆开一看,顿时惊呼起来:“我靠!盛权!深科集团!聘书!月薪……月薪八百!还有项目奖金和住房补贴!这……这加起来不得上千了?!”
九十年代初的月薪上千,无疑是一笔巨款。连李文博都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武盛权接过那张质地精良的聘书,上面的字迹清晰而。深科集团,正是前世他效力过的那家外企。高薪、宽敞的公寓、接触国际前沿技术的机会……这一切,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他的手指拂过聘书,却没有丝毫激动,反而如同触摸到冰冷的锁链。
紧接着,老王又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盖着江汉市人事局的公章。“喏,还有这个,江汉市水利局的录用通知。啧啧,武盛权,你小子可是我们系独一份,两个offer,还是天差地别的两个。”
水利局的录用通知很简朴,甚至有些寒酸。上面明确写着,实习期月薪98元,转正后一百出头。与深科集团的聘书放在一起,对比无比鲜明。
“这还用选?” 赵大刚一把拿起深科的聘书,塞到武盛权手里,“傻子都知道选哪个啊!水利局?一个月百八十块,够干啥的?在那种清水衙门,论资排辈,勾心斗角,有啥出息?”
李文博也点了点头:“从现实角度考虑,深科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武盛权身上,等待他做出这个在旁人看来毫无悬念的决定。
武盛权沉默着,目光在两份通知上来回移动。脑海中,前世的记忆碎片与今生的决心激烈碰撞。江底的冰冷,张德海阴冷的笑,荆江决堤时灾民的哭喊,还有父亲临终前看着江汉地图那忧心忡忡的眼神……最终,这一切都凝聚成他重生醒来时那刻骨的誓言。
他深吸一口气,在室友们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将那份代表着财富和“前途”的深科集团聘书,轻轻放在了桌上。然后,他拿起了那份单薄的水利局录用通知,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着某种千钧重担。
“我决定,”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去水利局。”
“什么?!” 赵大刚差点跳起来,“武盛权你疯了?!那可是上千块啊!你去水利局,那点工资,喝西北风啊?”
连李文博都皱紧了眉头:“盛权,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还是……考虑清楚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武盛权看着两位关心他的室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他无法解释重生的事。他只能找一个他们或许能够理解的理由。
“我父亲,”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他一辈子都在跟江水打交道,临终前还念叨着荆江大堤的隐患。我想……去他奋斗过的地方看看。钱,以后可以慢慢赚,但有些事,现在不做,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做了。”
这个理由带着几分理想主义,甚至在某些人看来有些迂腐,但却成功地让赵大刚和李文博沉默了。他们或许不理解,但却能感受到武盛权话语中的那份郑重与决绝。
武盛权不再多言,他将水利局的录用通知仔细折好,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感觉重若千钧。
他知道,他选择的,是一条遍布荆棘、充满明枪暗箭的路。
但他,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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