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盛权选择去水利局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小小的系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不解、惋惜、甚至还有几分看傻子的嘲讽，各种目光投射在他身上。但他对此浑不在意，只是默默地办理着离校手续，整理着行囊。
在图书馆清理个人物品时，他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翻开扉页，是一张黑白全家福。照片上，年轻许多的父亲武卫国穿着老式水利工作服，胸前别着奖章，搂着温柔的母亲，小小的武盛权被母亲抱在怀里，一家人笑容灿烂。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父亲那张坚毅而略显沧桑的脸庞。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武卫国，一个老实巴交、一辈子扎根在水利一线的工程师。他没有多么显赫的职位，也没有发表过惊世骇俗的论文，但他对江汉水系的了如指掌，对堤防工程的严谨态度，在系统内是出了名的。武盛权记得，小时候，父亲的书桌上总是铺满了各种水利工程图纸，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得密密麻麻。夏夜纳凉，父亲指着天上的星河，给他讲的却是地上江河的走向、水文的规律、堤坝的奥秘。
“小权啊，你看这荆江，九曲回肠，看似温顺，实则暗藏凶险。‘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老祖宗的话不是白说的。我们干水利的，手里攥着的不是图纸，是千家万户的身家性命啊！” 父亲的话语，言犹在耳。
他还记得，那年荆江发生特大洪水，父亲连续一个多月守在堤上，回来时整个人瘦脱了形，身上满是泥浆和蚊虫叮咬的痕迹，但眼睛却亮得吓人。“守住了！咱们这段守住了！” 那是武盛权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父亲这份平凡工作的伟大。
然而，也是那场洪水后不久，父亲在一次例行的堤防检查中，因为一段年久失修的护坡突然坍塌，坠入江中，虽然被及时救起，但肺部感染了严重的寄生虫，身体就此垮掉，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父亲弥留之际，紧紧抓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江……江堤……好多地方……都不行了……要……要好好……看看……”
当时年少的武盛权，只当是父亲的呓语。首到前世他成为工程师，接触到水利系统的深层，才逐渐明白，父亲口中的“不行了”，并非全是天灾，更多的是**！那些被层层盘剥后所剩无几的工程款，那些以次充好的建筑材料，那些敷衍了事的施工质量，才是真正的“溃堤蚁穴”！
父亲的早逝，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长期忧愤积劳成疾，更是对水利系统某些黑暗面无力改变的绝望！
“爸，您放心。” 武盛权对着照片中的父亲，轻声低语，眼神锐利如刀，“这一世，儿子不会让您失望。那些蛀虫，那些隐患，我都会一个一个，连根拔起！”
理想的火焰，因为这份沉甸甸的父辈遗志和前世血仇，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去意己决，甚至连系里领导找他谈话，委婉地表示可以帮他向更好的单位推荐，都被他婉言谢绝。
离校前一天，他特意去了一趟江边。站在高高的堤岸上，俯瞰着脚下奔流不息的荆江。浑浊的江水打着旋儿向东奔涌，货船的汽笛声悠长而沉闷。江风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动他年轻的衣角。
这里，是他前世殒命之地，也是他今生征程的起点。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堤岸上的泥土，在指间细细碾磨。土质松散，夹杂着不少细沙和碎石。以他专业的眼光看，这段堤防的土方压实度恐怕远远达不到设计要求。若遇特大洪水，隐患极大。
“小伙子，看啥呢？这泥巴有啥好看的？” 一个戴着草帽、穿着老旧中山装的老者路过，好奇地问道。
武盛权抬起头，露出一丝符合他年龄的腼腆笑容：“没什么，大爷，我就是随便看看。感觉这堤岸的土，好像不太结实。”
老者闻言，多打量了他几眼，叹了口气：“你是学生娃吧？眼力不错。这堤啊，年年修，年年补，可总觉得不牢靠。哪像五六十年代那会儿，都是真材实料，人扛肩挑，那夯土，瓷实着呢！” 老者摇摇头，背着双手走远了。
武盛权看着老者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泥土，眼神更加深邃。民间的感知往往是最真实的。水利系统的问题，早己不是秘密，只是积重难返，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将手中的泥土洒回江中，拍了拍手，站起身。目光变得坚定而清澈。
第二天，他背着简单的行囊，在赵大刚和李文博复杂目光的送别下，踏上了前往江汉市水利局报到的公交车。
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后退，从充满青春活力的大学城，逐渐变为略显陈旧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城区。标语、自行车流、穿着的确良衬衫的行人……一切都散发着九十年代特有的气息。
他知道，等待他的，绝非坦途。张德海那张虚伪的面孔，冯国栋之流的嚣张气焰，还有体制内固有的惰性与复杂的人际关系……都将是他必须面对的挑战。
但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跃跃欲试的斗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我来了。” 他在心中默念。
公交车在站台停稳，江汉市水利局那栋略显斑驳的苏式办公楼，赫然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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