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市水利局所在的办公楼，是一栋有着明显苏式风格的建筑，红砖外墙不少地方己经褪色甚至剥落，窗户上的绿漆也起了皮，透着一股历史的沉重感。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单位牌子，倒是擦得锃亮。
武盛权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衣，迈步走了进去。
楼内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旧纸张、墨水、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混合的气息。走廊两侧的办公室门大多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摆放着笨重的木质办公桌，桌上堆着如山的文件和报纸，穿着灰色、蓝色中山装或衬衫的人们，或伏案疾书，或捧着茶杯聊天，或拿着文件慢悠悠地穿梭。
节奏，缓慢得几乎凝滞。与深圳那边传闻中“时间就是金钱”的快节奏，形成了鲜明对比。
武盛权按照指示牌，找到人事科。敲门进去，里面只有一位西十多岁、梳着齐耳短发、脸色严肃的女干事，正戴着老花镜编织着一条毛线围巾。
“同志，您好，我是来报到的武盛权。” 武盛权礼貌地递上录用通知和相关材料。
女干事抬起眼皮，慢条斯理地放下毛线，接过材料，翻看了一下。“武盛权……江汉大学的……嗯，材料齐了。” 她拿出一张表格，“填一下这个。”
武盛权接过表格，坐到旁边的长条木椅上填写。他能感觉到，女干事那审视的目光，时不时地在他身上扫过。
填好表格交回去，女干事看了看，点点头：“行了，手续办完了。你去三楼技术科找马科长报到吧。他在最里面那间办公室。”
“谢谢您。”
武盛权道谢后，转身上楼。他能听到身后那女干事低声的嘀咕：“又一个大学生……啧，不知能待几天……”
技术科在三楼走廊的尽头。门开着，武盛权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身材微胖、头发稀疏、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端着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杯，对着桌上的一张图纸指指点点，旁边站着两个年轻的科员，唯唯诺诺地听着。
“马科长，您好。我是新来报到的武盛权。” 武盛权敲了敲门，声音清晰。
马科长——马福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了武盛权一番，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小武是吧？来得挺早。喏，你的办公桌在那儿。” 他随手指了指靠近门口的一张布满灰尘、堆着些杂物的旧桌子。
“小王，你去帮他把桌子收拾一下。” 马科长对旁边一个年轻科员吩咐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那个叫小王的科员看起来比武盛权大不了几岁，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但还是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走过来。
武盛权连忙道：“不用麻烦王哥，我自己来就行。”
他放下行李，挽起袖子，开始动手清理。桌子很脏，灰尘积了厚厚一层，抽屉里还有一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废图纸和文具。小王见状，也就乐得清闲，站到一边看着。
马科长喝了一口茶，继续对另一个科员说道：“……这个防汛物资储备库的预算，就这么报上去，一分钱不能少！局长都点头了的，你照着做就行，问那么多干嘛？”
那个科员喏喏称是。
武盛权一边擦拭着桌子，一边默默听着。防汛物资储备库？他记得前世，这个项目后来被审计出严重问题，虚报价格、以次充好，是张德海和王立军等人捞钱的重要手段之一。看来，自己一来，就触碰到了他们敏感的利益神经？还是说，这只是常规操作，自己过于敏感了？
收拾完桌子，马科长扔给他一摞足有半尺高的陈旧档案。“这些是近几年的一些水利工程验收报告，你刚来，不熟悉情况，就先看看这些，学习学习规矩。没事别乱跑，别乱问。”
语气中的冷淡和疏离，显而易见。这是一种下马威，也是一种排外。武盛权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在这个论资排辈的小衙门里，并不受欢迎，甚至可能被视为威胁。
“好的，马科长。” 武盛权面色平静地接过那摞沉重的档案，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他深知，在体制内，尤其是在基层，锋芒毕露是大忌。他现在需要的是蛰伏，是观察，是积累。
他坐到那张刚刚清理干净、依旧显得有些破旧的办公桌前，翻开了最上面的一份档案。是去年某段江堤加固工程的验收报告。报告写得冠冕堂皇，数据漂亮，签字盖章一应俱全。但武盛权凭借前世的经验和专业的眼光，很快就从一些细微的数据矛盾和模糊的表述中，看出了问题——工程用料可能存在猫腻，验收流程很可能走了过场。
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将疑点记在心里，然后翻开了下一份。
时间在翻阅档案中悄然流逝。办公室里的其他科员，有的在看报纸，有的在闲聊，真正埋头工作的没几个。那种沉闷、懈怠的氛围，几乎让人窒息。
临近中午下班时，马科长端着茶杯踱步过来，似乎是想看看这个新来的大学生在干嘛。见武盛权正对着一份档案蹙眉，便随口问道：“怎么？看出什么问题了？”
武盛权抬起头，指着报告上一处关于混凝土标号的数据：“马科长，这份报告里提到的混凝土标号，和设计图纸要求的不太一致，而且没有附上第三方检测报告。”
马福才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常态，打着官腔道：“哦，那个啊，当时情况特殊，建材紧张，稍微调整了一下，也是经过领导批准的。检测报告……可能归档的时候漏了。小武啊，刚来要多看多学，少钻牛角尖。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话语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武盛权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受教的模样：“谢谢科长指点，我明白了。”马福才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走了。武盛权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微冷。他明白，自己刚才下意识的专业质疑，己经引起了这位顶头上司的不快。在这个地方，坚持原则和规范，似乎成了一种“不懂规矩”的表现。前路，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然而，就在他准备去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办公桌上的老式摇把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离电话最近的小王接起电话：“喂？技术科……什么？！荆江段出现管涌群？！位置在……好，好，我们马上向领导汇报！”小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办公室里原本慵懒的气氛，瞬间被这通电话炸得粉碎！马福才刚走到门口，闻声立刻折返，抢过电话，语气急促：“喂？我是马福才！情况到底怎么样？！有多严重？！……好，我知道了！我立刻向张局长汇报！”放下电话，马福才额头己经见汗，他扫了一眼办公室里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武盛权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快！都别愣着了！立刻准备车辆和基本测量工具，马上赶去黑沙潭段堤岸！险情紧急！” 马福才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一边吼道，“武盛权，你也跟着去！你不是科班出身吗？正好去看看实际情况！”武盛权心中一震。黑沙潭段！正是前世那场因为“意外”决堤，导致数个村庄被淹、他也因此开始深入调查张德海的起点！风暴，竟然在他入职的第一天，就如此突兀地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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