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带来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技术科办公室蔓延开来。刚才还慢条斯理、喝茶看报的人们，此刻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写满了惊慌与无措。管涌群！在荆江黑沙潭段！这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沉闷的水利局大楼里炸响。
“还愣着干什么！快！小王，你去车队叫车！小张，你去仓库领基础的测量工具，皮尺、花杆、还有那个水平仪！快！动作都快点儿！” 马福才声嘶力竭地吼着，肥胖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油汗，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稀疏头发也散乱了几缕，显得颇为狼狈。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公文包，一边用眼角余光瞥向武盛权，眼神复杂。让这个新来的大学生去，既有死马当活马医的侥幸，也未尝没有让他去背锅、见识一下“现实残酷”的意味。
武盛权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愤怒、警惕和一丝宿命感的激动。黑沙潭！果然是这里！前世，就是这段堤岸在不久后的洪峰中溃决，酿成惨剧，也成为了他命运转折的开始。没想到，这一世，他竟然在入职第一天，就首接站到了风暴眼的前沿。
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协助小张清点工具。他的动作麻利而精准，与办公室里其他慌手慌脚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检查皮尺的刻度是否清晰，确认水平仪的气泡是否灵敏，甚至还从工具柜角落里找出了两个被遗忘的、用来探测堤身隐患的钢钎。
“拿这个干嘛？又重又占地方。” 小张嘟囔着，有些不情愿。
“有备无患。” 武盛权言简意赅，将钢钎捆好背上。他的冷静和准备，让慌乱的小张稍稍安定了一些。
车队派来的是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212，帆布车棚上满是泥点。马福才抢先坐在了副驾驶，武盛权和小王、小张以及工具挤在后排。引擎发出一阵嘶哑的咆哮，吉普车猛地窜出水利局大院，冲向城区通往江岸的公路。
车窗外，城市的景象飞速后退。吉普车颠簸着，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马福才不停地催促司机开快些，一边拿着那个砖头般的大哥大（模拟信号，时断时续）试图与堤上联系，但信号嘈杂，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情况不好”、“还在扩大”的词语，这让他更加焦躁。
武盛权沉默地看着窗外。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江风渐大，带着浓重的水汽，预示着更恶劣的天气可能还在后头。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回忆着前世关于黑沙潭段的所有信息：地形、水文数据、堤坝结构、历史上出险的记录……以及，那场“意外”溃堤后，暴露出的工程质量问题和物资调配疑点。
“马科长，黑沙潭段的具体情况，比如管涌的数量、口径、出水浑浊度、具置距离堤脚多远，还有现在的水位、流量数据，有更详细的吗？” 武盛权打破了车厢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马福才正心烦意乱，被打断后很不耐烦：“哪那么多详细情况！到了现场不就知道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到现场！”
武盛权没有再问。他明白，在这种老旧的管理体系下，信息传递的延迟和失真几乎是必然的。指望不上马福才，他只能依靠自己的眼睛和经验。
吉普车终于驶离城区，拐上了坑洼不平的江堤公路。路况更差，车辆颠簸得厉害。远远地，己经能看到荆江那浑浊泛黄的江面，在阴沉的天色下，如同一条躁动不安的黄龙。风更大，卷起江面的水汽，扑打在车棚上，啪啪作响。
又行驶了约莫二十分钟，前方出现了一片混乱的景象。几辆拖拉机和自行车胡乱停在堤下，数十名穿着雨衣或浑身湿透的村民正扛着沙包，艰难地在泥泞的堤坡上奔跑、呼喊。堤顶上，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指手画脚，但现场显然缺乏有效的组织和指挥。
“到了！就是这里！” 马福才不等车停稳，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差点在泥地里滑倒。他踉跄着朝堤顶上那几个干部跑去。
武盛权和小王、小张也迅速下车，拿起工具跟上。
堤坡上泥泞不堪，雨水和踩踏形成的泥浆没过脚踝。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味和泥土的气息。武盛权没有立刻跟着马福才上去，而是先快步走到堤脚附近，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
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在距离堤脚约二十米的一片洼地里，浑浊的水流正从好几个孔洞中不断涌出，带出细小的沙粒，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水洼。这就是管涌！堤身内部己经被水流侵蚀出通道，江水正通过这些通道向堤外渗透，一旦通道扩大，堤身结构被掏空，后果不堪设想！
他蹲下身，仔细观察涌水的浑浊度和流量，又用钢钎在不同的位置探了探堤身土质的松软程度。脸色逐渐凝重。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管涌不止看到的这几处，地下很可能己经形成了连通的渗流通道。出水带沙，说明土体正在流失。而且，这段堤防的土质明显过于松散，压实度严重不足！
“你们是水利局的？快！快想想办法啊！” 一个浑身湿透、脸上满是泥水的老村干部跑了过来，抓住马福才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这水冒得越来越凶了！下面还有三个村子，上千号人啊！”
马福才被老村干部摇得晃来晃去，脸色发白，他哪里有什么办法？他虽然是技术科长，但多年养尊处优，早己远离一线，真正的抢险经验几乎为零。他只能色厉内荏地喊道：“慌什么！己经在想办法了！组织人，多背沙包！把这些冒水的地方都压住！”
“压不住的！” 武盛权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是管涌群，地下己经形成通道了。光在表面压沙包，水会从别的地方冒出来，而且会加速内部淘空，等于饮鸩止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
马福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冒犯了权威，语气复杂：“武盛权！那你说怎么办？！”
武盛权没有理会马福才语气中的不善，他快步走到堤顶，俯瞰整个地形。黑沙潭段河道在这里有一个明显的弯道，主流顶冲，堤岸受力最大。下游不远处，是一片地势较低的滩涂和废弃的灌溉渠。
一个大胆而专业的方案，在他脑中迅速成型。这源于他前世的经验，也源于他对这片水域的深入了解。
“堵不如疏！” 武盛权转过身，目光扫过焦急的村干部和一脸惶惑的马福才，语气斩钉截铁，“立刻在下游三百米处，那个废弃的灌溉渠开口，实施分洪导流！降低这段堤防承受的水压！同时，在这些管涌群区域外围，用沙袋抢筑‘养水盆’，反压导滤，稳住险情！”“分洪？！” 马福才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开什么玩笑！那是要淹掉下游滩涂的！谁负这个责？！再说，开口分洪是大事，要市里、甚至省里批准！你一个刚来的小科员，敢乱出主意？！”
“等审批下来，堤就垮了！” 武盛权毫不退让，目光如炬，“滩涂被淹，损失的是些庄稼和荒地。堤垮了，淹的是村庄和人命！孰轻孰重？！现在抢的是时间！”“你……你胡说八道！” 马福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武盛权的鼻子，“我看你就是想逞能！出了问题，你担得起吗？！”
现场陷入了僵局。老村干部看看马福才，又看看武盛权，一时间也不知该听谁的。而堤脚下，管涌冒出的水似乎更大了，浑浊的水流汩汩而出，仿佛死神的嘲笑。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响亮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在泥泞的堤路上艰难驶来，停在吉普车旁边。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藏青色夹克、身材微胖、梳着大背头、面色沉肃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他身后还跟着秘书模样的人。
马福才一看，脸色瞬间由愤怒转为谄媚，小跑着迎了上去：“张局长！您……您怎么亲自来了？！”来人正是江汉市水利局局长，张德海。
武盛权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那张前世令他憎恶、今生必将清算的脸，一股冰冷的寒意， 伴随炽热的斗志，在他胸中翻涌。
真正的较量，似乎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而荆江的波涛，正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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