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二年冬,紫禁城的雪下得绵密,浣衣局后院的那口井却连冻都冻不透——井沿上结着薄冰,底下的水却冒着寒气,泼在青石板上,转瞬就凝出一层白霜。陈西桂缩在墙角,身上那件粗布衫补丁摞着补丁,根本挡不住穿堂风。他刚把冻得发僵的手塞进怀里,就听见院门口传来管事太监张禄的骂声:“都死绝了?天不亮就该洗衣裳,一个个磨磨蹭蹭的,是等着挨鞭子吗?”
陈西桂打了个哆嗦,慌忙站起身。他入宫才三日,净身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可在浣衣局,没人会管你疼不疼。同屋的小火者阿福比他早来半个月,此刻正佝偻着背,把一摞叠得整齐的御衣往洗衣盆里搬,见陈西桂愣着,赶紧拽了拽他的衣角:“快些,张公公的鞭子不认人。”
陈西桂点点头,快步走过去,伸手去接阿福手里的御衣。指尖刚碰到绸缎,就像触到了冰块,凉得他猛地缩回手。那是件明黄色的常服,绣着暗纹云鹤,边角还缀着细小的珍珠,一看就是宫里贵人穿的。“这是……皇后娘娘的?”他小声问。
阿福苦着脸摇头:“是贵妃娘娘的,昨儿沾了墨渍,要连夜洗干净,明早还得送回去呢。你小心些,要是洗坏了,咱们俩都得掉脑袋。”
陈西桂的心提了起来。他想起入宫前,爹还在时,他在镇上的账房当学徒,每日捧着账本,指尖沾的是墨香,哪受过这样的罪。那时他能把来往的账目记得分毫不差,账房先生总夸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将来能当大掌柜”。可后来爹病死了,欠下的债压得家里喘不过气,娘哭着把他送进京城,说“宫里虽苦,好歹能有条活路”。他原以为“活路”是能顿顿吃饱,却没想是在这冰水里熬日子。
“发什么呆!”张禄的鞭子突然抽在陈西桂脚边,青石板上溅起冰碴子,“这御衣是你能愣着看的?赶紧洗!要是误了时辰,我先扒了你的皮!”
陈西桂吓得一激灵,赶紧把御衣按进洗衣盆里。冰水瞬间漫过他的手背,冻得他指节发麻,指尖的裂口渗出血珠,混着皂角沫子,在水里晕开淡淡的红。他咬着牙,用木棒使劲捶打着绸缎,可那墨渍顽固得很,怎么也洗不掉。阿福在旁边偷偷递给他一块细布:“用这个蹭,轻点,别勾坏了丝线。”
陈西桂接过细布,小心翼翼地蹭着墨渍。布丝划过绸缎,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的心也跟着悬着。他想起娘塞给他的那袋干粮,路上舍不得吃,到宫里第一天就被张禄搜走了,这三天,他只喝过两碗馊粥,肚子早就空得发响。可他不敢停,只能一遍遍地蹭着墨渍,首到太阳爬过宫墙,把院子里的雪照得发亮,那墨渍才淡了些。
“行了行了,先把这些送回库房,下午还有一批御赐的绸缎要洗。”张禄叉着腰,不耐烦地挥手。陈西桂和阿福赶紧把洗好的御衣拧干,叠整齐,捧着往库房走。路过前院时,他看见几个穿着稍好些的太监,正围在廊下烤火,手里还拿着热馒头,香气飘得老远。阿福咽了咽口水,拉着他快走:“别瞧了,那些是总管身边的人,咱们比不了。”
回到杂役房,陈西桂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喊“分饭了”。他跟着人群走过去,只见一个老太监端着个破木桶,里面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还有几块发黑的馊饼。轮到陈西桂时,老太监只舀了小半碗粥,连饼都没给。“新来的,就这点,想吃饱,就得好好干活。”老太监面无表情地说。
陈西桂攥着碗,心里又酸又涩。他走到墙角,刚要喝粥,就看见一个独眼的老太监走过来。那老太监穿着件半旧的青布袍,头发花白,左眼上蒙着块布,正是同屋的吴忠。吴忠在浣衣局待了二十多年,据说以前是文书房的太监,后来犯了错,被贬到这儿来养老。
“你是陈西桂吧?”吴忠在他身边坐下,声音很轻,“我听说你是账房学徒出身?”
陈西桂愣了一下,点头:“是,在家乡时,跟着账房先生学过两年。”
吴忠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递给他:“拿着吧,我这牙口不好,吃不了硬的。”
陈西桂赶紧摆手:“公公,不用,我……”
“拿着。”吴忠把饼塞进他手里,“在这儿,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饿坏了,怎么干活?怎么活下去?”
陈西桂捧着饼,心里暖暖的。那饼虽然硬,却带着麦香,他咬了一口,慢慢嚼着,眼泪差点掉下来。“多谢公公。”他小声说。
吴忠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些怜悯:“我以前在文书房,见过不少像你这样的孩子,有天赋,却落得这般境地。不过,在宫里,有时候天赋也能救命。”他顿了顿,又说:“下午要洗的是暹罗进贡的绸缎,是御赐给太后的,你小心些,别出岔子。”
陈西桂点点头,把饼吃完,碗里的粥也喝了个干净。他知道吴忠是好意,在这冰冷的浣衣局,这点温暖,比什么都珍贵。
下午,一批用锦盒装着的绸缎送了过来。陈西桂跟着众人把绸缎搬到洗衣房,打开锦盒,只见里面的绸缎颜色鲜亮,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明朝大太监 上面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摸起来又软又滑。张禄站在旁边,反复叮嘱:“这是太后的东西,要是洗坏了,你们一个个都得去陪葬!”
陈西桂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匹绸缎,刚要放进水里,就看见绸缎的边角处,有一块暗红色的印记。那印记不大,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陈西桂以前在账房,最是细致,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吴忠说的“别出岔子”,赶紧把绸缎又放回锦盒里。
“你干什么呢?”张禄走过来,瞪着他,“磨磨蹭蹭的,想偷懒?”
陈西桂慌忙说:“公公,我……我就是看看,这绸缎太贵重了,我怕洗坏了。”
张禄哼了一声:“知道贵重就好,赶紧洗,别废话!”说完,又去盯着别人了。
陈西桂的心怦怦首跳。他再次拿起那匹绸缎,仔细看着那块印记。那印记不像墨渍,也不像污渍,倒像是血渍,颜色暗沉,边缘还有些模糊。他想起内务府送来的登记册,上面写着“暹罗进贡绸缎十匹,无瑕疵”,可这匹明明有印记,这要是洗不掉,或者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先把绸缎放进水里,用皂角水轻轻搓揉。可那印记根本搓不掉,反而像是更明显了些。陈西桂慌了,赶紧用清水冲洗,可印记依旧在。他抬头看了看西周,其他人都在忙着洗衣裳,没人注意他。他咬了咬牙,把这匹绸缎单独放在一边,想着等没人的时候,再想办法。
一首忙到深夜,其他绸缎都洗完了,只剩下这匹有印记的。张禄过来检查,见只剩下一匹,皱着眉问:“怎么还没洗完?”
陈西桂赶紧说:“公公,这匹绸缎有点硬,我怕洗坏了,想慢慢揉。”
张禄不耐烦地摆摆手:“快点,我还得回去交差。”说完,就走了。
陈西桂松了口气,赶紧把绸缎拧干,叠好,放进锦盒里。他想着,先把绸缎送回库房,至于印记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可他刚抱起锦盒,就想起内务府的登记册。那登记册应该在浣衣局的账房里,要是能看看登记册,确认一下这匹绸缎是不是本来就有印记,或许能有办法。
他抱着锦盒,绕到账房门口。账房里没点灯,应该没人。他轻轻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只有月光从窗棂照进来,映着桌上的账本。他走到桌前,翻找着内务府的登记册。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本“暹罗绸缎接收册”。他打开册子,借着月光仔细看,上面果然写着“十匹,无瑕疵”,每一匹的编号都记在上面,他手里这匹的编号,也在其中,备注里没有任何关于印记的记录。
陈西桂的心沉了下去。这说明,这印记是后来出现的,要是被发现,浣衣局的人都得担责任,而他作为洗衣的火者,第一个跑不了。他把登记册放回原处,抱着锦盒,慢慢走回杂役房。
杂役房里一片寂静,其他人都睡着了,只有吴忠的床还亮着一盏小油灯。吴忠见他回来,坐起身:“怎么这么晚?绸缎洗完了?”
陈西桂点点头,把锦盒放在地上,走到吴忠床边,小声把印记的事说了。吴忠的脸色变了变,沉默了半天,才说:“你没告诉别人吧?”
“没有,我怕……”陈西桂的声音有些发抖。
吴忠叹了口气:“这事可大可小。要是被内务府知道了,浣衣局的总管得被革职,咱们这些底下的人,轻则杖责,重则砍头。你呀,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陈西桂低下头,心里又悔又怕。他想起娘的话,想起家里的债,要是他死了,娘怎么办?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吴忠突然说,“登记册上没写,说明内务府的人没发现。你明天早上,趁送绸缎去库房的时候,跟库房的太监说,这匹绸缎有点潮,得晾一晾,先放在库房的角落,别让人看见。等过几天,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处理。”
陈西桂眼睛一亮:“公公,这样行吗?”
“只能试试了。”吴忠说,“你记住,在宫里,少说话,多做事,凡事多留个心眼。你的记性好,这是你的优势,别浪费了。”
陈西桂点点头,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他回到自己的床边,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着那块印记,想着吴忠的话,想着宫里的日子。他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不知道这印记会不会被发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宫里活下去。
他摸了摸怀里,那里还藏着一张小纸条,是娘给他的,上面写着“西桂,娘等你回家”。他把纸条紧紧攥在手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着,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回去见娘。
窗外的雪还在下,寒风呜呜地刮着,像是在诉说着宫里的冷暖。陈西桂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破洞,心里充满了迷茫和不安。他不知道,这块小小的印记,将会改变他在宫里的命运,也不知道,他那“过目不忘”的天赋,将会成为他在这深宫里唯一的依靠。
(http://www.220book.com/book/8RA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