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星还挂在浣衣局的黑瓦檐角，梆子声便如钝刀般割破了凌晨的死寂。陈西桂缩在冰冷的稻草堆里，怀里还揣着那本绸缎接收账册，纸页边缘被他汗湿的指尖揉得发皱。账册上“暹罗贡缎，边角无瑕疵”的墨迹，与昨夜绸缎上那点暗红印记在他脑子里反复纠缠，像两根拧在一起的麻绳，勒得他心口发紧。
“醒了就赶紧起来，磨磨蹭蹭等着挨鞭子？”管事太监的骂声从院外传来，带着冬日清晨特有的寒气，刮得人耳朵生疼。陈西桂慌忙把账册塞进粗布衫最里层，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一点体温，能让他稍微安心些。他刚爬起来，就见同屋的老吴正坐在灶台边，用一只瞎了半只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
老吴是浣衣局里资格最老的火者，听说年轻时在文书房当差，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贬到这里洗了二十年衣服，眼睛也是那时候瞎的。平日里他话不多，只躲在角落里默默干活，却唯独对陈西桂多了几分关照——或许是见他年纪小，或许是看他身上那股子没被磨掉的老实劲儿。
“怀里藏的什么？”老吴的声音很轻，像落在雪上的棉絮，却精准地戳中了陈西桂的心事。陈西桂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把怀里的账册按得更紧，嗫嚅着说：“没、没什么，就是件贴身的旧物。”
老吴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苍凉，他用缺了口的瓷碗舀了半勺还没烧开的冷水，递到陈西桂面前：“喝口暖暖身子吧，在这浣衣局，藏着掖着的东西，要么是能救命的，要么是能招祸的——你那东西，看你昨晚攥得那么紧，不像招祸的。”
陈西桂接过瓷碗，冷水滑过喉咙，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看着老吴那只浑浊的瞎眼，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老人，或许能帮他解开心里的疙瘩。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怀里掏出账册，小心翼翼地展开，指着“边角无瑕疵”那行字，声音压得极低：“吴公公，昨晚我洗那批暹罗贡缎，有一匹的边角上，有块暗红的印记，像是……像是血渍，可账册上却写着无瑕疵。”
老吴的手指在账册上摸索着，那是一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腹上还残留着常年洗衣留下的皂角味。他摸到“无瑕疵”那三个字时，手指顿了顿，呼吸也跟着沉了几分：“你没看错？那印记，是不是在缎子的右下角，靠近织金纹的地方？”
陈西桂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吴公公您怎么知道？”
“二十年前，我在文书房当差时，也接过一批暹罗贡缎，”老吴的声音里添了几分回忆的涩味，那只瞎眼似乎也亮了些，“那时候的贡缎，都要在右下角织个极小的‘暹’字暗纹，若是有瑕疵，暗纹旁边会留个墨点做标记。你说的那块印记，若是在暗纹附近，十有八九是采买的太监怕担责，故意在账册上抹了去——这种事，在宫里不算新鲜。”
陈西桂的心沉了下去，他攥着账册的手开始发抖：“那、那我该怎么办？若是管事公公查出来，会不会……会不会要我的命？”他想起入宫前母亲哭着塞给他的那袋碎银子，想起净身时那撕心裂肺的疼，他还没活够，还没让母亲知道他在宫里好不好，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老吴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只手虽然粗糙，却带着几分安稳人心的力量：“别怕，在宫里，账册就是火者的护身符。你把这账册揣好，等会儿管事来查绸缎，你就主动上前，说你昨晚洗衣时，见缎子边角沾了点皂角渍，怕污了贡缎，特意对照账册看了看，还好账册上写着无瑕疵，许是你看错了。”
“可、可那不是皂角渍啊，”陈西桂急道，“若是管事公公仔细看，肯定能看出来！”
“他不会仔细看的，”老吴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管事只关心贡缎有没有少，有没有破大洞，这种不起眼的小印记，他若是没心思追究，便会当你说的是实话；若是他想追究，你就算藏着账册，也躲不过去。但你主动提出来，至少能让他觉得，你是个心细的，不是故意隐瞒——这宫里，有时候‘态度’比‘真相’更重要。”
陈西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把账册重新揣回怀里，心口的位置因为账册的存在，似乎也多了几分底气。这时，院外传来管事太监的脚步声，伴随着他骂骂咧咧的声音：“都给我快点！皇后娘娘今日要穿那套暹罗贡缎的旗袍，若是误了时辰，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
陈西桂心里一紧，刚要起身，老吴又拉住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干硬的饼子，塞到他手里：“垫垫肚子，等会儿干活才有劲。记住，说话的时候别慌，眼神别飘，就盯着账册说，把你当账房学徒时的本事拿出来。”
陈西桂接过饼子，那饼子硬得能硌掉牙，却让他心里暖烘烘的。他想起入宫前，他在老家的账房里当学徒，账房先生总夸他“过目不忘，是个做账的好料子”，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守着账本过日子，没想到家道中落，最后竟入宫当了火者。可如今看来，这记账的本事，竟成了他在宫里活下去的依仗。
作者“深夜于灯下”推荐阅读《明朝大太监》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跟着老吴走出杂役房，院子里己经站满了火者，一个个都缩着脖子，低着头，不敢看管事太监的眼睛。管事太监叉着腰，指着堆在院子中央的暹罗贡缎，吼道：“都给我仔细检查！看看有没有破的、脏的，若是出了差错，我扒了你们的皮！”
火者们慌忙上前，一个个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贡缎，大气都不敢喘。陈西桂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匹有暗红印记的贡缎前，故意放慢了动作，眼睛盯着缎子的右下角，像是在仔细检查。果然，没过多久，管事太监就走了过来，一脚踹在他的腿弯处，骂道：“你磨蹭什么？没看见大家都在忙吗？”
陈西桂顺势跪了下来，双手捧着怀里的账册，声音虽然有些发颤，却还算平稳：“回、回管事公公，奴才刚才看这匹缎子的边角，像是沾了点皂角渍，怕污了贡缎，特意把账册取来对照，见账册上写着‘边角无瑕疵’，许是奴才看错了，还请管事公公查验。”
管事太监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陈西桂会主动提出来。他狐疑地看了陈西桂一眼，又低头看了看那匹贡缎的边角，那暗红印记确实不大，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再加上陈西桂说的“皂角渍”，倒也能说得通。他心里盘算着，若是真追究起来，采买的太监肯定会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倒不如就顺着陈西桂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一把夺过陈西桂手里的账册，翻到那一页看了看，又狠狠瞪了陈西桂一眼：“没用的东西！连皂角渍和瑕疵都分不清，还不快滚起来干活！要是误了皇后娘娘的时辰，我饶不了你！”
陈西桂连忙磕头谢恩，爬起来继续干活，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偷偷看了一眼老吴，老吴正对着他微微点头，那只瞎眼似乎也带着几分笑意。
中午歇晌时，陈西桂跟着老吴来到灶台边，老吴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柴火，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添了几分暖意。“你刚才做得不错，”老吴说，“比我当年强多了，我那时候在文书房，就是因为没敢主动提账册上的错漏，才被贬到这里。”
陈西桂心里一动，忍不住问：“吴公公，您当年在文书房，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吴沉默了片刻，眼神飘向远处的宫墙，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我负责抄录军饷账册，发现有一笔五千两的银子对不上，我当时怕得罪人，没敢说，后来那笔银子被人私吞了，查下来，我因为‘抄录失误’被贬到浣衣局，眼睛也是那时候被人打瞎的。”他顿了顿，又看向陈西桂，“所以我告诉你，账册是护身符，但前提是你得敢用它——有时候，你越是怕，祸事就越找你。”
陈西桂听得心里发寒，他没想到宫里的水这么深，一点小小的账册错漏，竟能让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攥紧了手里的饼子，问道：“吴公公，那您说，我这记账的本事，在宫里真的能有用吗？”
“有用，怎么没用？”老吴突然提高了声音，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这宫里，最不缺的是会讨好、会耍滑的人，最缺的是会看账、会查错的人。你没看见吗？司礼监、内务府，那些有权有势的公公，哪个身边不跟着几个会记账的人？”他凑近陈西桂，声音压得极低，“我听说御花园的总管公公最近在找一个会记台账的人，我认识御花园的一个小太监，我帮你说说，你去试试？”
陈西桂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喜和不敢置信：“吴公公，您、您说的是真的？我、我能去御花园当差？”御花园可比浣衣局好多了，不用天天泡在冰水里洗衣，不用挨那么多打骂，说不定还能离皇帝、娘娘近一些，若是能得到赏识，说不定就能……他不敢再想下去，怕这只是一场梦。
老吴看着他激动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当然是真的。你这孩子，心思细，记性好，又老实，去御花园记台账，肯定能做好。不过你要记住，到了新地方，少说话，多做事，账册要记清楚，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在宫里，安稳比什么都重要。”
陈西桂重重地点点头，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没想到，自己刚入宫没多久，就遇到了老吴这样的好人，不仅救了他一命，还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他对着老吴深深鞠了一躬，哽咽着说：“吴公公，您的大恩大德，陈西桂这辈子都忘不了，若是我以后有出息了，一定回来报答您。”
老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几分释然：“我老了，也不求什么报答，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别像我一样，一辈子困在这浣衣局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陈西桂，“这里面有几文钱，你拿着，去御花园当差，说不定能用得上。”
陈西桂接过布包，布包很轻，却沉甸甸的，那里面装的不仅是几文钱，更是老吴对他的期望和关怀。他紧紧攥着布包，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在御花园好好干，不辜负老吴的一片苦心，一定要在这宫里活下去，活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浣衣局的院墙上，给冰冷的宫墙添了几分暖意。陈西桂站在院子里，看着老吴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虽然佝偻，却在他心里变得无比高大。他摸了摸怀里的账册，又摸了摸手里的布包，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他知道，他的人生，或许从这一刻起，就要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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