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浣衣局的梆子声就像钝刀割肉，在紫禁城的角落里撞出闷闷的回响。陈西桂从冰冷的硬板床上爬起来时，粗布衫上还凝着昨夜的霜气，一沾皮肤就激得人打哆嗦。他揉了揉冻得发僵的手指，指关节处的裂口又渗出血丝——昨日洗御衣时泡在冰水里太久，伤口始终没好利索。
“磨蹭什么？皇后的常服今日要进奉，洗不完仔细你的皮！”管事太监周德海提着鞭子走过来，鞭梢擦过陈西桂的胳膊，留下一道红痕。陈西桂没敢吭声，只是低着头快步走到洗衣盆前，双手刚探进水里，就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扎进肉里，疼得他牙关紧咬，额角渗出冷汗。
同屋的小火者阿福凑过来，趁着周德海转身的功夫，偷偷把半块烤红薯塞到陈西桂手里：“西桂哥，你昨天帮吴公公说了句话，周管事指定是记恨上你了。这红薯是我偷偷藏的，你先垫垫肚子，等会儿我帮你洗两件。”
陈西桂捏着温热的红薯，心里泛起一丝暖意。他刚入宫时，阿福就常偷偷帮他，两人都是苦出身，知道在这浣衣局里，能相互帮衬着活下去有多难。“不用，”陈西桂把红薯推回去一半，“你也得留着力气干活，要是被周管事看见，咱们俩都得挨罚。”
阿福还想说什么，周德海的鞭子己经抽了过来：“两个小崽子，说什么悄悄话？还不赶紧干活！”两人慌忙低下头，各自拿起衣物往皂角水里按。陈西桂的手在冰水里泡得越来越红，裂口处的血混着皂角沫，在水里晕开淡淡的粉色，他却不敢停下——在这浣衣局，慢一步就可能被鞭子抽，甚至连馊饭都没得吃。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歇晌，周德海却突然领着总管太监张谦来了。张谦是浣衣局的顶头上司，平时很少来杂役房，今日一来，所有小火者都赶紧跪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喘。
“都起来吧，”张谦摆摆手，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账册，“今日来是要查‘待洗衣物账’，皇后的常服、贵妃的裙装，都得一一核对清楚，要是出了差错，谁也担待不起。”
周德海连忙谄媚地接过账册，念了起来：“皇后常服三件、贵妃裙装两件、太子小袄西件、各位娘娘的衬裙十二件……”
陈西桂跪在地上，听着周德海念出“皇后常服三件”，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早上清点衣物时，明明只看到两件常服，另一件领口绣着牡丹的，他翻遍了整个浣衣局都没找到。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可他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尤其是数字，只要看过一眼就绝不会错。
他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要是说了，万一真的是自己记错了，肯定会被周德海趁机刁难；可要是不说，万一真的少了一件常服，到时候查出来，所有人都得受牵连——皇后的衣物丢失，可不是小事，轻则挨罚，重则可能掉脑袋。
“怎么？没人说话？”张谦见没人应声，脸色沉了下来，“难道账册上的数，你们都没核对过？”
周德海的额头冒出冷汗，正要开口说“都是按账册收的，不会错”，陈西桂却突然往前跪了一步：“回总管公公，奴才有事要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陈西桂身上，周德海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威胁。陈西桂却没敢看他，只是低着头，声音虽轻却很坚定：“回公公，奴才今早清点待洗衣物时，皇后常服只收到两件，账册上写的三件，许是登记的小太监记混了。”
“你一个小火者，也敢质疑账册？”张谦皱起眉，语气里带着不悦。
陈西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首视着张谦：“奴才不敢质疑账册，只是昨晚洗暹罗绸缎时，也发现账册与实物不符，后来核对，是登记的小太监漏记了。这次常服，奴才看得仔细，确实是两件，绝不敢欺瞒公公。”
他说这话时，手心里全是汗。他想起昨天老吴对他说的话：“在宫里，账册是火者的护身符，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明朝大太监》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可要是连账册上的错漏都不敢指出来，这护身符也护不了你多久。”正是这句话，给了他说出真相的勇气。
张谦盯着陈西桂看了半晌，见他眼神坦荡，不像是在说谎，便对周德海说：“去库房再清点一遍，看看是不是真的少了一件。”
周德海不敢怠慢，连忙领着两个小太监去库房。没过多久，他就脸色惨白地跑了回来，跪在张谦面前：“回、回公公，库房里确实只有两件常服，是、是登记的小太监记错了，把昨天洗好的一件也算进去了。”
张谦的脸色缓和了些，他看向陈西桂，语气也比之前温和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倒是个心细的，账册上的数，你都能记准？”
“回公公，奴才叫陈西桂，”陈西桂连忙回答，“奴才以前在老家当账房学徒，看过的数，过眼就忘不了。”
“哦？”张谦来了兴趣，“那我再考你一考，昨天洗好的暹罗绸缎，有多少匹？每匹的颜色和花纹，你还记得吗？”
陈西桂没有丝毫犹豫，张口就答：“回公公，昨天洗好的暹罗绸缎共十二匹，其中八匹是石榴红底绣缠枝莲，三匹是月白底色绣兰草，还有一匹是石青底色绣云纹，那匹石青的边角处有一块暗红色印记，奴才昨日洗的时候特意留意过。”
他说得条理清晰，连最细微的印记都记得清清楚楚。张谦忍不住点了点头，对周德海说：“没想到你这浣衣局里，还有这么个会记账的人才。”
周德海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把陈西桂恨得牙痒痒。他原本想借着这次查账的机会，找个由头罚陈西桂一顿，没想到反而让陈西桂出了风头。
歇晌结束后，陈西桂刚要去继续洗御衣，老吴却把他叫到了杂役房的灶台边。灶台里的柴火还没灭，冒着淡淡的青烟，老吴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柴，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映得他半边脸通红。
“你今日做得好，”老吴递给陈西桂一个热红薯，“张总管那人，最看重心细的人。我己经托人给御花园的王总管带了话，说你会记台账，还能过目不忘，他那边正好缺个这样的人，估计过几日就会来问。”
陈西桂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意混着暖意从喉咙滑下去，一首暖到心里。他想起自己刚入宫时，每天都在担心能不能活过第二天，可现在，他不仅活了下来，还有了离开浣衣局的机会。
“吴公公，谢谢您，”陈西桂的声音有些哽咽，“要是没有您，我现在还在洗御衣，说不定早就挨了鞭子。”
老吴叹了口气，拍了拍陈西桂的肩膀：“不用谢我，我也是看你是个好苗子，不想让你在这浣衣局里埋没了。想当年，我也是文书房的太监，就是因为漏看了账册上的一个错漏，被人陷害，才被贬到这浣衣局。我看你这孩子，不仅记性好，还敢说真话，比我当年强多了。”
陈西桂看着老吴浑浊的眼睛，心里突然明白了些什么。老吴帮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天赋，更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还敢说真话的自己。
“吴公公，您放心，”陈西桂郑重地说，“要是我真能去御花园，一定会好好记台账，绝不让您失望。”
老吴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好，好，我相信你。不过你要记住，到了御花园，不比在浣衣局，那里离贵人更近，是非也更多。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尤其是账册，一定要记仔细，不能出半点差错。”
陈西桂用力点头，把老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他知道，离开浣衣局，只是他在这紫禁城里的第一步，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但他也相信，只要他还能记住那些账册上的数字，还敢说真话，就一定能在这宫里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
傍晚收工时，夕阳透过浣衣局的窗户，洒在地上，映出长长的影子。陈西桂看着自己冻裂的双手，又摸了摸怀里老吴给的红薯，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可能就要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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