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雾像一层揉碎的云絮,轻轻笼着紫禁城的红墙黄瓦。陈西桂提着老吴连夜缝补的布包,站在浣衣局的角门外,指尖还残留着昨夜那只热红薯的暖意——那是他入宫半月来,吃到的第一口不带馊味的东西。老吴今早天没亮就起来送他,枯瘦的手抓着他的胳膊,反复叮嘱:“到了御花园,少看少问多记心,赵总管是个认‘实’的人,你把账记明白,比说十句漂亮话都管用。”
陈西桂点头应着,看着老吴转身回浣衣局的背影,那背影在晨雾里缩成一小团,像株在墙角勉强扎根的枯草。他想起这半月来,老吴总把自己的干饼分他半块,夜里帮他揉冻僵的手,心里忽然发酸——在这吃人的皇宫里,一点微薄的暖意,竟比御赐的绸缎还要金贵。
沿着宫道往御花园走,路面的青石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偶尔能看到穿着青绸褂子的太监匆匆走过,腰间挂着的牌子上刻着“御花园”三个字。陈西桂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粗布褂子往下扯了扯,布料上还留着洗衣时蹭的皂角渍,和那些光鲜的太监比起来,他像一粒不小心落在锦缎上的尘埃。
“你就是陈西桂?”一个略带威严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陈西桂抬头,见朱漆园门口站着个中年太监,穿着石青色的总管服饰,面容方正,眼神锐利,正上下打量着他。想必这就是老吴说的赵总管了。
“奴才陈西桂,参见赵总管。”他连忙跪下磕头,动作比在浣衣局时熟练了许多——在这宫里,膝盖软一点,总能少挨些打骂。
赵总管“嗯”了一声,伸手扶了他一把,指尖触到陈西桂粗糙的手背,微微顿了顿:“老吴说你识账,还能过目不忘?”
“回总管,奴才以前在老家当账房学徒,见过的账册数字,大抵能记个清楚。”陈西桂不敢夸大,只如实回答,眼睛盯着地面,不敢乱看。
赵总管笑了笑,转身往园里走:“跟我来。御花园不比浣衣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器一物,都是宫里的东西,半点错不得。你的差事,就是记‘清扫台账’和‘珍禽喂养账’,每天卯时来领册,酉时交账,敢出错吗?”
“奴才不敢。”陈西桂跟在赵总管身后,目光忍不住扫过园中的景致——满架的蔷薇开得正好,粉的、红的花瓣上沾着晨露,像撒了把碎钻;远处的凉亭是汉白玉砌的,栏杆上雕着缠枝莲纹,比他老家镇上的戏台还要精致;池塘里的锦鲤摆着红金相间的尾巴,在水里游得自在,哪里像浣衣局的他,连活着都要拼尽全力。
“那是‘绿衣’,贵妃娘娘上个月赏下来的鹦鹉。”赵总管忽然停在一座八角亭前,指着梁上挂着的鸟笼说。陈西桂顺着看去,笼里立着一只绿毛鹦鹉,羽色油亮,喙是鲜红的,正歪着头看他,眼睛像两颗黑琉璃珠。
“绿衣通人性,贵妃娘娘常来逗它,你平日里别惊扰了它。”赵总管说着,朝不远处喊了一声,“张全!”
一个穿着灰布褂子的小太监快步跑过来,手里提着个食盒,见到赵总管,连忙躬身:“奴才在。”陈西桂看这小太监,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里带着几分怯意,和刚入宫时的自己倒有几分像。
“这是新来的陈西桂,以后和你一起管珍禽的账,你多带带他。”赵总管吩咐道。张全连忙点头:“是,奴才知道了。”
赵总管又叮嘱了几句“账册要一笔一划记”“别私拿园里的东西”,便转身去忙别的事了。园里只剩下陈西桂和张全,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只有鹦鹉偶尔扑腾翅膀的声音。
“陈大哥,我带你去取账册吧。”张全先开了口,声音细细的,带着几分拘谨。陈西桂点点头,跟着他往园西的偏房走。偏房不大,靠墙摆着几个木柜,里面整齐地叠着一摞摞账册,比浣衣局那本掉了页的绸缎账册崭新多了。
张全从柜子里取出两本蓝布封皮的册子,递给陈西桂:“这本是‘清扫台账’,记每天各区域的清扫次数、用的工具;这本是‘珍禽喂养账’,园里有三只鹦鹉、两只孔雀,每只的喂食时间、食量都要记清楚。”
陈西桂接过账册,指尖着光滑的纸页,心里竟有几分郑重——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正经”的账册,不再是浣衣局那种满是污渍、数字潦草的本子。他翻开“珍禽喂养账”,第一页就写着绿衣的信息:“御赐绿毛鹦鹉,名绿衣,每日辰时、申时各喂食一次,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明朝大太监》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每次松籽二两、小米一两,忌提‘金’‘链’二字。”
“忌提‘金’‘链’?”陈西桂忍不住念出了声,抬头看向张全,“这是为何?”
张全的脸色猛地白了几分,手里的食盒晃了一下,几粒松籽掉在地上。他慌忙蹲下去捡,声音有些发颤:“是…是贵妃娘娘吩咐的,奴才也不知道缘由。”
陈西桂见他神色慌张,不像只是“不知道”那么简单,心里顿时起了疑。但他刚到御花园,不便多问,只把账册抱在怀里,轻声说:“劳烦张兄弟了,往后还要多请教。”
张全勉强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提着食盒往八角亭去——辰时快到了,该给绿衣喂食了。陈西桂站在偏房门口,看着张全的背影,总觉得那背影里藏着几分不安。他低头又翻了翻喂养账,其他珍禽的备注都只有喂食量和禁忌(比如孔雀忌惊),唯有绿衣,多了“忌提金、链”这奇怪的一条。
“陈大哥,该去记清扫账了!”不远处传来清扫太监的喊声。陈西桂应了一声,把账册放进布包,拿起笔墨跟了过去。
御花园的清扫分了六个区域,每个区域有两个小太监负责。陈西桂跟着清扫太监一处处查,手里的毛笔不停,记下“东角门区域:清扫两次,扫落叶半筐,更换扫帚一把”“池塘边区域:清扫一次,捞浮萍一盆”……他记的格外仔细,连落叶的筐数都要亲自数一遍——老吴说过,账册上的数字,就是宫里人的命,多一笔少一笔,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转到八角亭时,正撞见张全在喂绿衣。松籽刚倒进食盆,绿衣就扑过去啄,嘴里突然冒出一句:“金链子,沉得很!”
陈西桂的笔顿在账册上,墨水晕开一小团。他抬头看向张全,只见张全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手忙脚乱地把食盆拿出来,伸手去捂绿衣的嘴:“别叫!别乱说话!”
绿衣被他吓得扑腾着翅膀,又叫了一声:“十亩地,够活了!”
张全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陈西桂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低声问:“张兄弟,这鸟怎么会说这些?”
张全的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不知道…它就是乱学…学宫里人说话…”说完,他猛地推开陈西桂的手,提着食盒慌慌张张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几粒松籽都没敢捡。
陈西桂站在亭下,看着张全慌乱的背影,又看了看笼里还在扑腾的绿衣,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金链子”“十亩地”,这哪里是宫里人常说的话?再想起喂养账上“忌提金、链”的备注,还有张全那反常的慌张,他忽然觉得,这只看似娇憨的鹦鹉,背后藏着不简单的事。
夕阳西下时,陈西桂把记好的台账交给赵总管。赵总管翻了翻,见字迹工整、数字清晰,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比之前那个糊里糊涂的强多了。”他顿了顿,又道,“夜里园里不安全,你就住偏房隔壁的小间,别到处乱走。”
陈西桂谢了赵总管,抱着空账册回住处。小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小桌,但比浣衣局那挤满人的杂役房干净多了。他坐在桌前,借着油灯的光,又翻开了绿衣的喂养账,手指在“忌提金、链”那几个字上反复。
他想起刚入宫时,在浣衣局洗御赐绸缎,发现印记与账册不符时的心慌;想起老吴教他用账册避祸时的郑重;想起今日绿衣的怪叫,张全的慌张。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像一团理不清的线,却隐隐指向一个方向——这御花园里,恐怕藏着比浣衣局的冰水更冷的东西。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梆子敲了三下,己是三更天。陈西桂把账册叠好,放在枕头下——老吴说,账册是护身符,他得把这护身符守好。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绿衣的叫声还在耳边回响:“金链子,沉得很…十亩地,够活了…”
他不知道这“金链子”是什么,也不知道“十亩地”意味着什么,但他心里清楚,从他听到这声怪叫开始,御花园的日子,恐怕不会像赵总管说的那样,只需要“记好账”那么简单了。
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映着墙上他自己的影子,单薄却挺首。陈西桂攥了攥手心,那里还留着记账时握笔的痕迹——不管前面有什么,他都要把账记明白,把事看清楚,像老吴说的那样,在这宫里好好活下去,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为了那半个热红薯的暖意。
(http://www.220book.com/book/8RA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