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御花园的朱漆廊柱还沾着夜露，陈西桂握着竹扫帚，指尖刚触到一片沾霜的银杏叶，就听见东角门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小太监阿福跑得发髻都散了，皂色宫服下摆沾着泥点，老远就喊：“西桂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陈西桂停下扫帚，心里咯噔一下——昨夜翻“珍禽喂养账”时，那行“忌提‘金’‘链’”的备注还在眼前晃，此刻阿福的慌张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漾开的全是不安。他迎上去，声音压得低：“怎么了？慌成这样。”
“暹罗进贡的赤金佛链！就放在凉亭里的描金匣子里，今早去取，匣子开着，链儿没了！”阿福抓着陈西桂的胳膊，手都在抖，“张全哥——就是喂鹦鹉的张全哥，被总管公公绑在廊下了，说查不出凶手，就要杖毙他抵罪！”
“张全？”陈西桂脑子嗡的一声。昨夜他扫凉亭周边时，还见张全蹲在鹦鹉笼前，手里攥着把松籽，低声跟鹦鹉说“别乱喊，不然咱俩都没好果子吃”。那时他只当是张全怕鹦鹉惹祸，此刻想来，那语气里藏的竟是恐惧。
他扔了扫帚，跟着阿福往凉亭跑。远远就看见御花园总管太监李福全站在凉亭下，一身石青色蟒纹袍，脸沉得像结了冰。廊柱上绑着个穿青布衫的太监，正是张全，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见有人来，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响，却被布团堵着说不出话。
周围围了十几个太监，都低着头不敢作声。陈西桂挤在人群后，目光扫过凉亭地面——青石板上散落着几颗浅褐色的松籽，有的还沾着点鸟粪，正是鹦鹉平日里吃的那种。他心里一动，昨夜整理“珍禽喂养账”时，明明记着“每日辰时喂松籽二两，余者收于东厢房食盒”，这凉亭离东厢房足有五十步，松籽怎么会散在这儿？
“都给我仔细找！”李福全的声音打破沉默，带着怒意，“这佛链是陛下要赏给贵妃的，今日就是贵妃生辰，找不回来，你们都得跟着张全受罚！”
几个太监慌忙蹲下身，扒拉着草丛和石缝，可御花园的草早被修剪得齐整，石板缝里除了些泥土，什么都没有。李福全走过去，抬脚踹在张全腿上，张全疼得身子一缩，眼泪又涌了出来。
“你说你，一个喂鸟的，不好好看着鹦鹉，偏要去碰佛链的匣子？”李福全的声音更冷，“昨夜最后一个见佛链的是你，今早第一个发现匣子空了的也是你，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
张全拼命摇头，嘴里“呜呜”地叫着，眼里满是哀求。陈西桂看着他，想起自己刚入宫时，在浣衣局因洗坏了一块帕子，被管事太监打得差点断了气——那种明明没做错，却要被冤枉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
他攥了攥手心，指甲掐进肉里，一股疼意让他定了定神。昨夜鹦鹉叫的“金链子，沉得很”还在耳边，此刻地上的松籽又透着古怪，他若不说，张全今日怕是真要被活活杖毙。
“总管公公。”陈西桂往前迈了一步，声音虽轻，却在寂静的花园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李福全转过头，上下打量着他——不过是个穿粗布衫的杂役，脸还带着几分少年气，却敢在这时开口。“你有话说？”李福全的语气带着审视。
陈西桂躬身行礼，头低着，目光却落在那些松籽上：“回公公，奴才昨夜值夜，清扫凉亭周边时，见地上并无松籽。方才过来，倒见这青石板上散着几颗，像是……像是鹦鹉平日里吃的那种。”
李福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皱了皱：“松籽？这有什么稀奇的，许是风吹来的。”
“奴才不敢妄言。”陈西桂咽了口唾沫，把昨夜记在心里的账册内容慢慢说出来，“奴才前几日帮着整理‘珍禽喂养账’，上面写着，御赐的这只绿毛鹦鹉，每日只在辰时喂二两松籽，由张全公公从东厢房食盒取来，喂完后食盒便收回，从不许将松籽带离东厢房。”
他顿了顿，声音更稳了些：“这凉亭离东厢房甚远，松籽若不是人为带来的，怎会散在这儿？况且……奴才昨夜还听见鹦鹉叫过一句‘金链子，沉得很’，当时没在意，此刻想来，倒像是……像是见过那佛链。”
“鹦鹉见过佛链？”李福全的眼睛眯了眯，语气里的怒意淡了些，多了几分疑惑，“你没听错？”
“奴才不敢撒谎。”陈西桂抬起头，目光迎上李福全的视线，没有躲闪，“那鹦鹉善仿人言，账册上也备注了‘忌提金、链二字’，想来是之前有人在它面前提过，才让它记在了心里。昨夜它叫出‘金链子’，或许就是……就是看见过偷链之人拿着佛链。”
张全听到这里，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嘴里的布团掉了下来，他嘶哑着嗓子喊：“总管公公！我没偷！我真没偷！昨夜我喂完鹦鹉，就回房睡了，根本没碰过佛链的匣子！是鹦鹉！鹦鹉定是看见了凶手！”
李福全没理会张全，目光又落回陈西桂身上：“你说鹦鹉见过凶手，那它可有叫出别的？”
陈西桂仔细回想昨夜的情景，鹦鹉叫完“金链子，沉得很”后，还叫过一句“十亩地，够活了”，当时他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此刻也不敢随意猜测，便如实说：“回公公，鹦鹉还叫过‘十亩地，够活了’，奴才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敢把听见的都告诉公公。”
“十亩地？”李福全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若有所思。这宫里的太监，大多是穷苦人家出身，若偷了佛链，定是想带出宫换钱，十亩地……倒像是寻常百姓眼里的一笔大钱。
他转头对身边的贴身太监说：“去把鹦鹉笼抬过来。”
很快，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雕花竹笼过来，里面的绿毛鹦鹉见了人，扑腾了两下翅膀，歪着脑袋看了看陈西桂，又看了看李福全，没出声。
“你让它再叫那句‘金链子’。”李福全对张全说。
张全连忙点头，凑到笼边，轻声哄着：“绿儿，乖，再叫一句‘金链子，沉得很’，叫了公公就知道我是冤枉的了。”
鹦鹉歪着脑袋，啄了啄爪子，半天没动静。李福全的脸色又沉了下来，看向陈西桂：“你方才说的，该不会是编造的吧？”
陈西桂心里一紧，手心冒出冷汗。他知道，鹦鹉若不叫，他今日不仅救不了张全，自己还要被扣上“欺瞒总管”的罪名，轻则挨打，重则怕是要被赶出宫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盯着鹦鹉，想起昨夜张全喂它时，手里拿着松籽。他忽然有了个念头，对李福全说：“总管公公，奴才斗胆，请取一把松籽来。那鹦鹉见了松籽，许是会开口。”
李福全犹豫了一下，还是对贴身太监说：“去东厢房取二两松籽来。”
松籽很快取来了，陈西桂接过，小心翼翼地往笼里撒了几颗。鹦鹉看见松籽，立刻凑过来，啄着吃了起来。陈西桂轻声说：“绿儿，你昨夜看见谁拿了金链子？是不是说‘十亩地，够活了’？”
鹦鹉啄完一颗松籽，抬起头，突然叫了起来：“金链子，沉得很！十亩地，够活了！金链子，沉得很！”
声音清亮，在花园里回荡，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福全的脸色彻底变了，不再是怒意，而是一种凝重。他看向张全，语气缓和了些：“看来你确实是冤枉的。”说着，对贴身太监挥了挥手，“把他放下来。”
张全被松了绑，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对着李福全磕头：“谢总管公公！谢总管公公！”又转过头，对着陈西桂连连作揖，“谢西桂兄弟！若不是你，我今日这条命就没了！”
陈西桂连忙扶起他：“张公公快起来，都是奴才该做的。”
李福全没理会他们的谢恩，目光落在那些松籽上，又看向陈西桂：“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当差？”
“回公公，奴才叫陈西桂，原在浣衣局当差，前几日刚调过来，负责清扫凉亭周边。”陈西桂躬身回答。
“浣衣局调过来的？”李福全有些意外，随即点了点头，“你倒是心细，还能记住账册上的内容。这鹦鹉既叫出‘十亩地’，想来偷链之人定是想着把佛链带出宫换地，你觉得该从哪里查起？”
陈西桂心里一喜，总管既问他的意见，便是认可了他的话。他想起御花园的“杂役出宫登记册”，每日出宫采买的杂役，都要登记去处和采买之物，若有人想把佛链带出宫，定会借着采买的由头。
“回公公，奴才觉得，可先查今日出宫的杂役登记。”陈西桂说，“偷链之人若想把佛链带出宫，定会找机会出宫。再者，鹦鹉的松籽是从东厢房取的，也可查一查近日松籽的采买和使用，看是否有异常。”
李福全眼睛亮了亮，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说得有道理！你跟我来，去查登记册！”
陈西桂跟着李福全往总管房走，身后传来张全感激的目光，身边是御花园的石板路，晨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他的粗布衫上，竟有了几分暖意。他攥了攥手心，方才的紧张还没褪去，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感觉——原来他记在心里的那些账册细节，真的能救人，真的能在这宫里，帮上一点忙。
走到总管房门口，李福全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这脑子，倒是比那些只会跑腿的太监强多了。好好查，若是能找出凶手，我定在刘公公面前替你说话。”
陈西桂心里一动，刘公公——司礼监的刘公公，那是宫里最有权势的太监之一。若能得李福全举荐，或许他真的能离浣衣局的冰水和馊饭远一点，离“顿顿吃饱”的日子近一点。
他躬身行礼：“奴才定当尽力，不负公公所托。”
走进总管房，李福全让人取来“杂役出宫登记册”，厚厚的一摞，摊在桌上。陈西桂凑过去，目光落在昨日的登记页上，一行行看过去，心里默默记着每一个出宫的杂役姓名、去处和采买之物。他的眼睛扫过“李某，采买松籽五斤，出东角门”时，突然停住了——鹦鹉每日只吃二两松籽，一个月也用不了五斤，采买这么多，实在反常。
他指着那行字，对李福全说：“总管公公，您看这里。杂役李某昨日出宫采买松籽五斤，这用量远超平日，怕是……怕是有问题。”
李福全凑过来一看，眉头又皱了起来：“五斤松籽？确实多了。去把李某找来！”
贴身太监领命而去，陈西桂站在桌旁，看着那行登记，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李某采买这么多松籽，会不会是用松籽作掩护，把佛链藏在里面带出宫？还有鹦鹉叫的“十亩地”，说不定就是李某偷了佛链，想换十亩地过活。
他等着李某被带来，心里既紧张又期待。若是真能查出是李某偷的，不仅救了张全，他或许也能借着这个机会，在宫里站稳脚跟。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登记册上，那些墨迹仿佛都活了过来，变成了他在浣衣局冻裂的手，变成了老吴递给他的半块干饼，变成了此刻他心里的一点希望。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贴身太监押着一个穿灰布衫的太监走了进来，那太监脸色发白，看见李福全和陈西桂，腿一软就跪了下来：“总管公公，奴才……奴才没做错事啊！”
陈西桂看着他，心里己经有了答案——这李某，定是心里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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