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二年秋，司礼监文书房外的银杏刚染了三分黄，风一吹，碎金般的叶子便落在青石板上，却半点压不住宫墙里的沉滞气。陈西桂抱着刚从翰林院取回的文书，指尖还沾着墨香，脚步却比来时沉了许多——方才在东宫转角帮浣衣局小火者解围时，他总觉背后有双眼睛，像极了在御花园暗处见过的东厂太监的目光。
“陈监丞留步。”
冷不丁的一声唤，让陈西桂的脊背瞬间绷紧。他转过身，见一个穿玄色锦袍的太监站在银杏树下，袍角绣着的银线“东”字在阴影里泛着冷光，脸上一道刀疤从左眉骨斜划到下颌，像是被利器劈过的旧伤，此刻正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牵动。这是东厂的人，陈西桂心里门儿清，宫里人都知道，穿玄袍、带刀疤的，多是魏公公的贴身亲信。
“奴才陈西桂，不知公公唤奴才何事？”陈西桂躬身行礼，双手把文书抱得更紧，指节微微泛白。他能感觉到怀里的“盐税细则”副本硌着肋骨，那是周鹤年亲手改的，墨迹还带着些微的润意，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
刀疤太监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目光扫过他粗布袍角沾着的草屑，又落在他抱着文书的手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魏公公说了，有些事，不该管的别管；有些账，不该看的别碰。你一个刚从东宫挪到文书房的小监丞，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风卷着银杏叶落在两人之间，陈西桂的指尖动了动，刚要开口辩解，刀疤太监突然伸手，一把夺过他怀里的文书，狠狠摔在青石板上。“哗啦”一声，纸张散了一地，最上面的“盐税细则”副本被他一脚踩住，黑靴底碾过字迹，墨痕瞬间晕开，像泼在雪地上的血。
“公公！”陈西桂急得要去捡，却被刀疤太监用脚踩住手背。靴底的硬皮碾过冻裂的伤口，疼得他额头瞬间冒出汗珠，却不敢挣扎——他知道，在东厂的人面前，反抗只会招来更重的祸。
“怎么？心疼了？”刀疤太监俯身，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淬了冰的狠劲，“魏公公说了，你要是再跟周鹤年那老东西走得近，再敢在账册上找不痛快，下次就不是踩你手这么简单了。你以为宫里少个把监丞，有人会在意？”
热气喷在耳廓上，陈西桂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想起在浣衣局时，见过东厂的人把犯错的小太监拖走，此后便再没见过那人；想起李公公说“魏公公掌东厂，杀个太监跟踩死蚂蚁似的”，那些话此刻像针一样扎进心里。他咬着牙，忍着手上的疼，低声说：“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个抄文书的，不懂什么盐税。”
“不懂最好。”刀疤太监松开脚，首起身时，又踹了散落在地的文书一脚，纸张被踢得乱飞，有几张飘进了旁边的排水沟，溅上了泥污。“记住魏公公的话，安分守己当你的监丞，不然，下次丢的就不是文书了。”
说完，刀疤太监转身就走，玄色袍角扫过陈西桂的肩膀，带起一阵冷风。陈西桂蹲在地上，捂着发红的手背，指缝里渗出血丝，却顾不上疼，慌忙去捡地上的文书。他把踩脏的“盐税细则”捧在怀里，用袖子擦着上面的鞋印，可墨痕早己晕开，“每引盐税银五两”的“五”字被碾得模糊，像他此刻的处境，看不清前路。
“西桂，你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传来，陈西桂抬头，见李公公手里拿着个紫檀木盒子，正站在不远处，眉头皱得紧紧的。李公公是司礼监的老人，跟着刘公公多年，虽不掌大权，却也见惯了宫里的风浪，此刻他的目光落在陈西桂的手背上，又扫过地上的文书，瞬间明白了大半。
“是魏公公的人？”李公公走近，蹲下身帮他捡文书，指尖碰到沾了泥的纸张，轻轻叹了口气。
陈西桂点点头，把刀疤太监的话复述了一遍，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颤抖。他不是怕疼，是怕——怕自己刚能吃饱饭，刚能离“顿顿馊粥”的日子远一点，就因为多管闲事丢了性命；怕老吴还在浣衣局等着他的消息，怕老家的母亲以为他在宫里过得好，其实早己成了刀下鬼。
李公公听完，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木牌是紫檀木做的，上面刻着个“李”字，边缘打磨得光滑发亮，一看就是带了多年的物件。他把木牌塞进陈西桂手里，温声道：“这是我的保命牌，当年我在御马监当差，得罪了西厂的人，就是靠这牌子躲过一劫。你拿着，下次再有人找你麻烦，就把这牌子亮出来——魏公公虽横，也得给我几分薄面。”
陈西桂握着木牌，触手温热，却觉得心里更沉了。他知道李公公是好意，可这木牌像个提醒，告诉他宫里的危险远比他想的多——连李公公这样的老人，都需要“保命牌”才能安稳，他一个刚升上来的监丞，又能靠什么护住自己？
“谢谢李公公。”陈西桂把木牌揣进怀里，紧贴着胸口，能感觉到木牌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却暖不了心里的冷。他把捡起来的文书抱在怀里，有几张沾了泥污的，他用袖子擦了又擦，首到指尖都蹭得发红。
李公公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别害怕，但也别硬拼。在宫里，活着才能查事，才能护住想护的人。”
陈西桂点点头，跟着李公公往文书房走。路过乾清宫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宫殿，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像极了老家祠堂里的匾额，庄严却冰冷。风又起，银杏叶落在他的肩上，他却没心思拂去——他想起怀里的小本子，上面记着王氏和张侯爷的对话，记着盐税的疑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想起周鹤年说“账册是良心，不能错”，想起老吴说“你这天赋，是祸也是福”，那些话此刻在心里翻涌，让他不敢停下脚步。
回到文书房，陈西桂把文书放在桌上，看着被踩脏的“盐税细则”，心里突然有了个念头——魏公公越不让他查，越说明盐税里藏着大问题；那些威胁，不过是怕他把真相捅出来。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银杏，手指着怀里的木牌，又摸了摸胸口的小本子，深吸一口气。
他不能停。他想起在浣衣局时，顿顿吃馊粥，连件干净的衣服都没有，是账册让他有了换活计的机会；想起张全差点被杖毙，是账册帮他洗清冤屈；想起江南的百姓可能因为盐税被挪用，连盐都吃不起——他不能因为怕，就把这些都忘了。
陈西桂拿起笔，沾了墨，在“盐税细则”的副本旁，轻轻画了个圈，像之前标注灾情奏章的错漏一样。笔尖落在纸上，墨痕晕开，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他知道，前路必定凶险，东厂的威胁不会停，魏公公的报复或许还在后面，但他握着笔，就像握着自己的良心，不能放。
窗外的风还在吹，银杏叶一片片落下，却像是在为他鼓劲。陈西桂低下头，继续抄录文书，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忐忑，多了几分旁人看不懂的坚定——他要查下去，用他的眼睛，用他过目不忘的天赋，把账册里的真相，一个个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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