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翰林院朱漆窗棂,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廊下的梧桐叶被风拂得轻响,倒比浣衣局的冰水声多了几分雅意。陈西桂捧着文书匣子站在院门外,青布长随袍的下摆被晨露打湿了一角,指尖还残留着昨夜抄录奏章时磨出的薄茧——这是他第一次踏入翰林院,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墨香与旧书的霉味,竟让他想起老家账房里那叠泛黄的旧账本。
“站住!哪来的小太监,也敢闯翰林院的地界?”守门的老吏斜睨着他,手里的长杆算盘“噼啪”一响,语气里满是不屑。陈西桂忙躬身,将李公公给的文书凭帖递过去:“奴才陈西桂,是司礼监文书房派来对接盐税细则的,还请老丈通传。”老吏接过凭帖,眯眼瞧了半天,又上下打量他一番,才不情不愿地朝院里喊:“周大人,司礼监的人来了!”
不多时,一个身着藏青锦袍的老者从屋里走出,须发皆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手里捏着一卷文书,步履间带着文官特有的沉稳。陈西桂认得他——这便是李公公提过的周鹤年,翰林院的老翰林,以“认死理”闻名,据说去年还因弹劾外戚被皇帝罚过俸。
“你就是司礼监派来的人?”周鹤年的声音像浸过墨的宣纸,厚重却带着棱角,目光扫过陈西桂的长随袍,眉头微微皱起,“怎么派了个火者出身的来?司礼监没人了不成?”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陈西桂心上——入宫这些日子,他听惯了“阉竖”“奴才”的称呼,却还是第一次在文官面前被如此首白地轻视。
陈西桂攥紧了文书匣子的提手,指尖泛白,却还是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回周大人,文书房的公公们都忙着抄录奏章,奴才虽出身低微,却也识得几个字,定能把文书对接妥当。”周鹤年“哼”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吧,别在这儿碍眼,翰林院的地,不是谁都能踩的。”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书案上堆满了书卷,砚台里的墨还冒着热气,墙上挂着一幅“清正廉明”的书法,笔锋刚劲,倒与周鹤年的脾气有几分相似。周鹤年将手里的文书往书案上一放,指着其中一卷说:“这就是江南盐税的细则,你点点数目,没错就签字画押,赶紧带回司礼监。”
陈西桂上前一步,接过细则,指尖触到宣纸的凉意,下意识地放慢了动作。他翻开第一页,目光扫过“每引盐税银三两”的字样,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前几日在文书房抄录盐税旧册时,他分明记得“每引盐税银五两”,怎么今日的细则少了二两?
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没错,确实是“三两”。难道是自己记错了?陈西桂咬了咬下唇,想起老吴说的“账册上的数,一个字都不能错”,又想起东宫那本被他藏起来的生辰账册,手心渐渐冒出冷汗。他抬头看向周鹤年,见对方正低头研磨,镜片后的目光偶尔扫过来,带着几分不耐。
“怎么?还没点完?”周鹤年放下墨锭,语气里多了几分催促,“一个小太监,看个文书也这么磨磨蹭蹭,难怪只能做奴才。”陈西桂深吸一口气,攥着细则的手微微发抖:“周大人,奴才斗胆问一句,这‘每引盐税银三两’,是不是……是不是写错了?”
周鹤年闻言,猛地抬起头,水晶镜片反射着晨光,让陈西桂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屋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你说什么?”周鹤年的声音陡然拔高,伸手夺过细则,指着“三两”二字,“这是我亲自核对的,怎么会错?你一个阉竖,懂什么盐税?怕是连‘引’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陈西桂被他骂得脸颊发烫,却还是硬着头皮说:“奴才虽不懂盐税,却在文书房抄录过三年前的盐税旧册,上面写着‘每引盐税银五两’,从未有过三两的说法。若是细则错了,传到江南,盐商们怕是会有非议,到时候耽误了税银收缴,可就不是小事了。”
“你还敢顶嘴!”周鹤年气得一拍书案,砚台里的墨汁溅到了细则上,晕开一小片黑斑,“我在翰林院待了三十年,经手的文书比你见的还多,用得着你一个小太监来教我怎么写?你要是不想对接,就滚回司礼监,让你们管事的来!”
陈西桂站在原地,手指抠着文书匣子的边缘,心里又委屈又着急。他不是想顶嘴,只是不想因为一个错字,让司礼监和翰林院生出矛盾,更不想江南的盐税出问题——那些税银,说不定就关系着多少百姓的生计,就像他老家的乡亲们,每年都盼着税银能少些,日子能好过些。
他想起入宫前,父亲曾对他说“做人要凭良心,就算当了账房,也不能算错一个数”,又想起老吴在浣衣局给他塞干饼时说“账册是火者的护身符,也是老百姓的活命符”,眼眶微微发热。他再次躬身,声音却比刚才坚定了几分:“周大人,奴才不是想顶嘴,只是觉得,账册上的数,关系重大,若是有错,早发现早改,总比传到下面出了乱子好。您要是不信,不妨找三年前的盐税旧册来对对,奴才要是记错了,任凭大人处置。”
周鹤年盯着陈西桂,见他虽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笔首,不像是在说谎。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屋里的梧桐叶又被风吹得轻响,竟让这沉默多了几分尴尬。过了好一会儿,周鹤年才转身,从书案下的柜子里翻出一卷旧册,扔到陈西桂面前:“你自己看,要是对不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西桂连忙捡起旧册,翻开找到“盐税”一栏,“每引盐税银五两”的字样赫然在目,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将旧册和新细则放在一起,指着两处数字:“周大人,您看,旧册上是五两,新细则上是三两,确实不一样。”
周鹤年凑过去,目光在两处数字间来回移动,脸色渐渐变了——他昨日核对时,不小心把“五”字的竖笔写短了,竟看成了“三”字,还没等再检查,就被尚书叫去议事,回来后便忘了这事。如今被一个小太监指出来,他这张老脸哪里挂得住?
“咳……”周鹤年清了清嗓子,伸手摘下水晶眼镜,用帕子擦了擦,再戴上时,语气己经缓和了许多,“算你眼尖,是老夫一时疏忽,写错了。”他拿起笔,在“三”字上画了一道横线,改成“五”字,又在旁边签上自己的名字,才将细则递给陈西桂,“好了,现在没错了,你带回司礼监吧。”
陈西桂接过细则,心里松了一口气,刚要道谢,就听周鹤年又说:“你叫陈西桂是吧?”他连忙点头:“是,奴才陈西桂。”周鹤年看着他,眼神里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赞许:“你虽出身低微,却也心细,比翰林院那些只会死读书的书生强多了。以后司礼监要是还有文书对接,就让你来吧。”
陈西桂愣了一下,没想到周鹤年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连忙躬身:“谢周大人抬举,奴才定不负大人所托。”周鹤年“嗯”了一声,挥了挥手:“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陈西桂捧着文书匣子走出翰林院,晨光己经升高,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细则,“每引盐税银五两”的字样清晰可见,心里竟生出几分成就感——原来不管出身如何,只要能把事做好,总能被人看见。
他沿着宫道往文书房走,路过东宫时,瞥见之前欺负浣衣局小火者的那个小太监,正站在宫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食盒,似乎在等什么人。那小火者也在,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破布,正在擦宫门上的铜环,脸上还有未消的巴掌印。
陈西桂想起自己在浣衣局被管事踹倒的样子,想起冻裂的双手,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那小太监看见他,挑眉走过来:“哟,这不是司礼监的陈公公吗?怎么,来看热闹?”陈西桂没理他,走到小火者面前,轻声问:“他又欺负你了?”
小火者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没有,公公,我……我是自愿擦门的。”小太监在旁边冷笑:“自愿?他要是不擦,我就把他扔进御花园的湖里,让他好好醒醒脑子!”陈西桂皱起眉,从怀里掏出李公公给的“保命木牌”,在小太监面前晃了晃:“这木牌你认识吧?李公公的东西,你要是再欺负他,我就拿着木牌去见李公公,问问他,东宫的太监,是不是都这么霸道?”
小太监看见木牌,脸色瞬间变了——李公公是司礼监的副手,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咽了咽口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陈公公说笑了,我就是跟他闹着玩的,哪能真欺负他?”说完,他狠狠瞪了小火者一眼,转身快步走了。
小火者看着小太监的背影,又看了看陈西桂,眼眶泛红,扑通一声跪下:“谢陈公公救命之恩!”陈西桂连忙扶起他:“快起来,不用谢我,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去文书房找我,我叫陈西桂。”小火者点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破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陈西桂看着他,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样子,心里酸酸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这是今早李公公给的,他还没舍得吃,递给小火者:“拿着吧,垫垫肚子。”小火者接过干饼,哽咽着说:“谢……谢谢陈公公。”
陈西桂笑了笑,转身继续往文书房走。阳光照在宫道的石板上,反射出温暖的光,他手里的文书匣子轻轻晃动,里面的细则仿佛也有了温度。他想起周鹤年的话,想起李公公的木牌,想起老吴的嘱托,突然觉得,这宫里的日子,好像也不是那么冷了——只要守住良心,凭着手头的本事,总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只是他没注意,不远处的廊柱后,一个穿黑色锦袍的身影正盯着他,刀疤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那人看着陈西桂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身消失在宫道的拐角——魏公公交代的事,看来得早点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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