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的熏笼里燃着陈年的龙涎香，烟丝袅袅缠上梁间悬着的鎏金灯，将满室文书都染得暖融融的。陈西桂垂手立在案前，青绸监丞袍的下摆轻轻扫过青砖，竟没敢发出半分声响——刘公公捏着茶盏的指节泛了白，瓷杯沿与托盘碰撞的轻响，在这静得能听见香灰落的屋子里，倒显得格外清晰。
“近日本宫总闻着御膳房的动静不对。”刘公公终于开口，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墨，他抬手将一本泛黄的账册推到陈西桂面前，封皮上“贡品收支录”五个小楷磨得有些模糊，“上月暹罗进贡的官燕，账上写着‘入库八十斤’，可贵妃宫里的用度记录，满打满算也只领了三十五斤。剩下的西十五斤，你去查查，究竟是进了谁的私囊。”
陈西桂指尖刚碰到账册的纸边，就觉出几分烫手。他想起前日魏公公在东厂偏房摔碎的瓷碗，那些溅在青砖上的茶渍，像极了此刻账册里空缺的数字——明摆着是冲着他来的。御膳房掌事的王公公，早年间是魏公公宫里的小太监，这事在司礼监不是秘密。刘公公让他去查，是信任，更是把一块烧红的烙铁递到了他手里。
“奴才……奴才定当查个明白。”陈西桂躬身应下，指腹在账册上那行“八十斤官燕”的墨迹上轻轻蹭过——这笔记录的墨色比旁边的浅些，像是后来补上去的。他心里咯噔一下，抬头时正撞见刘公公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平日里的威严，倒多了几分提点：“查账要仔细，可也得顾着自己的脚。宫里的路滑，别栽在看不见的坑里。”
陈西桂揣着账册退出司礼监时，宫道上的梧桐叶正落得紧。风卷着枯叶擦过宫墙，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浣衣局里老吴搓衣的声音。他攥了攥怀里的保命木牌，那温润的木头触感让他想起老吴说的“账册即良心”，脚步竟也稳了些。御膳房在宫城西侧，离东厂不远，他刚转过角楼，就看见两个穿黑衣的东厂太监倚在廊下，目光像钩子似的扫过来——定是魏公公的人，盯着他呢。
御膳房的门帘是簇新的明黄锦缎，掀起来时带着一股浓郁的甜香，混着蒸笼里飘出的水汽，扑得人鼻腔发涩。掌事的王公公正站在灶台边，手里捏着个银勺，往一碗冰糖炖雪梨里撒桂花，看见陈西桂进来，脸上的肥肉立刻堆起笑，声音尖得像掐住了嗓子：“哟，这不是陈监丞吗？今日怎么有空来咱们御膳房？是刘公公要添点心？”
陈西桂把账册放在旁边的案上，尽量让语气听着平和：“王公公客气了，奴才是奉刘公公之命，来核对外月暹罗官燕的收支。”他说着翻开账册，指尖停在“八十斤”那行，“账上写着入库八十斤，可贵妃宫里的用度，奴才瞧着只领了三十五斤。剩下的西十五斤，王公公这儿可有领用记录？”
王公公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手里的银勺“当啷”一声掉进瓷碗里。他慌忙弯腰去捡，发髻上的玉簪晃了晃，差点坠下来：“陈监丞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御膳房的账，向来是一笔一笔记清楚的，怎么会有缺漏？许是……许是贵妃宫里的小太监漏记了？”
“不会。”陈西桂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另一本小册——那是他从文书房抄来的贵妃用膳记录，每一页都盖着尚食局的朱印，“贵妃每日的用膳都有记录，官燕只在初一、十五这两日用，每次半斤，上月共十五次，算下来正好七斤半。加上给太后送去的二十七斤半，总共三十五斤，分毫不差。”
王公公的脸渐渐白了，他往后退了半步，撞到身后的蒸笼，热气腾地冒出来，把他额角的汗都蒸得显了形：“这……这就奇了。许是……许是入库的时候数错了？暹罗来的官燕，裹着油纸，说不定是数漏了包？”
“王公公说笑了。”陈西桂拿起账册，指着“入库八十斤”下面的一行小字，“这里写着‘共西十包，每包二斤’，数得明明白白。而且奴才问过内务府的库管，上月入库时，是王公公亲自去点的数，还在回执上画了押。”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公公攥紧的手上——那双手保养得极好，指节圆润，哪像常年干粗活的样子，“王公公，您是宫里的老人了，该知道贡品私吞是多大的罪。现在说出来，刘公公或许还能从轻发落；若是等查出来，怕是……”
“你别吓唬咱家！”王公公突然拔高了声音，手里的银勺被他捏得变了形，“咱家在御膳房当差这么多年，从没沾过半点不干净的东西！你这是故意找茬！”他的声音发颤，却还想摆出强硬的样子，可眼角的余光瞟到门口时，却突然蔫了——那两个东厂太监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正冷冷地盯着他。
陈西桂心里清楚，这是魏公公的意思——王公公若是撑不住，就弃了他。他想起前日魏公公威胁他时说的“宫里少个把小火者，没人在意”，此刻倒觉得王公公也可怜。他放缓了语气，往前凑了凑：“王公公，奴才知道您有难处。可这事若是闹到皇帝面前，不仅您要受罚，连带着举荐您的人，也脱不了干系。您再想想，那西十五斤官燕，究竟去了哪里？”
王公公的嘴唇哆嗦着，他看了看门口的东厂太监，又看了看陈西桂手里的账册，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头。热气从蒸笼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把他的哭声都裹得发闷：“是……是魏公公让咱家拿的。他说……他说要给东厂的兄弟们补补身子，让咱家每月拿十斤过去。上月……上月他又说要给老家的母亲送些，又多拿了十五斤……总共西十五斤，都……都送去东厂了。”
陈西桂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魏公公。他扶着王公公站起来，从怀里掏出手帕递过去：“王公公，您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写下来，签上名，奴才拿着去见刘公公。只要您说实话，刘公公不会为难您的。”
王公公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泪，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要刻在纸上，写完后，他盯着自己的签名看了半天，突然叹了口气：“咱家早该知道，魏公公靠不住。他这是把咱家当替罪羊呢。”
陈西桂收起供词和账册，刚要出门，就听见王公公在身后喊他：“陈监丞，你……你多保重。魏公公那人，心狠手辣，他不会放过你的。”
陈西桂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宫道上的风更冷了，梧桐叶落在他的肩上，像极了浣衣局里那些冻硬的御衣。他攥着怀里的供词，感觉那纸比账册还要重——这哪里是查贡品私吞，分明是他和魏公公的又一场较量。
刚转过角楼，就觉出身后有人跟着。他脚步没停，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两个东厂太监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手里的刀鞘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他摸了摸怀里的保命木牌，又想起老吴说的“活着才能查事”，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司礼监的鎏金灯己经亮了，那暖融融的光在前面等着他，可他知道，这宫里的路，还长得很，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
他走到司礼监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掀开门帘。刘公公还坐在案前，手里捏着那本贡品收支录，见他进来，抬头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陈西桂把供词递过去，声音很稳：“回刘公公，查清楚了。那西十五斤官燕，是王公公按魏公公的吩咐，送去东厂了。这是王公公的供词。”
刘公公接过供词，仔细看了一遍，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把供词放在账册上，手指轻轻敲着案面：“魏公公倒是越来越大胆了，连贡品都敢私吞。你做得好，明日……明日随咱家去见皇帝。”
陈西桂躬身应下，心里却没觉得轻松。他知道，明日见了皇帝，这场较量才算真正开始。魏公公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可他看着案上的账册，想起贵妃宫里那些等着用燕的病人，想起浣衣局里那些吃不饱饭的小火者，又觉得，这条路，就算再难，也得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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