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总管太监李福全引着陈西桂往司礼监去时,宫道旁的银杏刚沾了些秋意,金黄的叶子落在青砖上,被往来太监的皂靴碾出细碎的声响。陈西桂垂着手跟在身后,粗布袍角蹭过砖缝里的草屑,手心攥得发紧——自净身入宫那日起,他只在浣衣局的老太监口中听过“司礼监”三个字,那是宫里宦官的顶顶去处,掌着批红的权,连各部官员见了都要矮三分。
“待会儿见了刘公公,少说话,多听着,问什么答什么,别揣着那些小聪明。”李福全突然停步,回头看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分郑重,“刘公公是万岁爷跟前的红人,最厌油滑的,你那点记账的本事,在他跟前不算什么,踏实才是本分。”
陈西桂忙点头,喉结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他想起昨夜里老吴塞给他的那半块麦饼,老吴说“账册是你的护身符,可到了真权柄跟前,人心才是秤”,那时他还似懂非懂,此刻踩着司礼监前的白玉阶,才觉出这话里的分量——他这双洗过御衣、记过杂账的手,在这朱门高墙里,实在太轻了。
司礼监的门是沉漆的,门上衔着铜环,刻着缠枝莲纹,两个当值的小太监见了李福全,忙躬身行礼,眼神却在扫过陈西桂时多了几分打量。陈西桂把头埋得更低,听着李福全与小太监低语了几句,随后便有一道尖细的嗓音传进耳中:“刘公公让进,你在外头候着。”
跨进门槛的瞬间,陈西桂只觉一股檀香扑面而来,混着墨汁的清苦,比浣衣局的皂角味好闻百倍,却也更让人局促。大殿里没点多少灯,只梁上悬着三盏素纱宫灯,昏黄的光落在紫檀木的大案上,案上堆着半尺高的奏章,朱笔砚台摆得齐整,砚台旁立着个玉制的笔架,雕着盘龙的纹,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案后坐着个太监,穿一身石青缎的袍子,领口袖边绣着暗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玉簪绾着。他没抬头,指尖捏着一卷奏章,目光落在纸页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爆声。陈西桂不敢多看,忙跪下去,膝盖砸在青砖上,疼得他微微一颤,却咬着牙没出声。
“就是你,在御花园查出的松籽案?”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陈西桂心头一紧,忙应道:“回、回刘公公的话,奴才陈西桂,是御花园的杂役,那日……那日是碰巧见了松籽的破绽,不算什么本事。”他刻意把“杂役”两个字咬得轻,生怕“火者”的身份惹公公嫌弃——宫里的火者是最底层的,连伺候茶水的资格都没有,他如今虽算不得体面,却也不想再被人当尘埃看。
刘公公这才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像两柄温凉的玉尺,从他的发髻扫到袍角,最后停在他攥紧的手上。陈西桂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审视,忙把手松开,露出掌心被账册边缘磨出的薄茧。
“碰巧?”刘公公把奏章放在案上,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李福全说你能把御花园的台账背下来,是真的?”
陈西桂心里“咯噔”一下——他倒不是背不下来,只是没想到李公公会把这事说给刘公公听。那日在御花园,他不过是整理清扫记录时多念了两遍,竟被李公公记在了心上。此刻迎着刘公公的目光,他不敢迟疑,忙回道:“回公公,奴才……奴才记性略好些,御花园这半个月的台账,大抵是能记下来的。”
“大抵?”刘公公挑了挑眉,从案上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随手翻了两页,“那你说说,十月初三那日,御花园各处清扫了几遍?松籽采买了多少,鹦鹉喂了几两?还有,西跨院的那株红枫,是谁给浇的水?”
这话问得细,连浇水的人都算在内,陈西桂却没慌。他闭上眼,那日的场景竟清晰地浮在眼前——十月初三是个阴天,清晨便下了点小雨,清扫的太监怕滑倒,只扫了两遍;松籽是杂役李某采买的,账册上写着五斤,他当时还纳闷怎么买这么多;鹦鹉的食盆是小太监张全换的,他亲眼见张全往里面舀了二两松子仁;西跨院的红枫,是老太监吴忠拄着拐杖去浇的,说那树是先帝在位时种的,得仔细照料。
“回刘公公,十月初三,御花园各院清扫两遍,因晨间有雨,怕湿滑伤了人;松籽采买五斤,记在杂役李某名下;鹦鹉喂食二两,是小太监张全经手;西跨院红枫,是浣衣局的老太监吴忠给浇的水。”陈西桂睁开眼,一字一句地答,声音虽还有些发颤,却没漏一个字。
刘公公手里的册子停在了十月初三那页,指尖在“吴忠”两个字上顿了顿,抬眼时,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你竟连浇水的人都记着?”
“回公公,那日吴忠公公浇完水,在廊下歇着,跟奴才说,这红枫是先帝爷赏的,当年他还在文书房当差时,常来这儿扫叶子。”陈西桂垂着头,想起那日老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的光,心里竟有了几分底气,“奴才想着,这些事虽小,可都是台账上该记的,便多留了心。”
殿里静了片刻,陈西桂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似的。他偷偷抬眼,见刘公公正看着他,嘴角似乎牵了牵,却又很快平复下去。“你在浣衣局待过?”刘公公突然问,“李福全说,前阵子浣衣局有批暹罗绸缎,账册与实物不符,是你提醒的老太监?”
这话问得陈西桂一愣,他没想到连浣衣局的小事,刘公公都知道。那日他不过是怕管事太监迁怒,才把绸缎边角的印记告诉了老吴,竟也传到了司礼监。他忙点头:“回公公,是奴才。那日洗绸缎时,见边角有暗红的印记,可内务府的账册上写着‘无瑕疵’,奴才怕出事,便跟吴忠公公提了一句。”
“你倒不怕管事太监怪罪?”刘公公拿起案上的朱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却没写字,只看着他,“浣衣局的管事,最是护短,你一个小火者,敢提他的错处?”
“奴才……奴才怕的不是管事公公,是怕误了万岁爷的事。”陈西桂的声音低了些,却很坚定,“那绸缎是暹罗进贡的,若是因账册错漏坏了,连累的何止是管事公公?奴才虽卑贱,也知道宫里的事,半点错不得。”
这话刚说完,陈西桂就觉出不妥——他一个小火者,怎敢说“宫里的事”?忙磕头道:“奴才失言,求公公恕罪。”
“起来吧。”刘公公的声音软了些,朱笔落在奏章上,勾了个圈,“你倒不算笨,还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是这宫里,光知道不行,还得有胆子——你敢提绸缎的错,敢查松籽的案,倒比那些只会点头哈腰的强些。”
陈西桂慢慢起身,膝盖还在疼,心里却松了口气。他站在殿中,垂着手,听着刘公公翻奏章的声音,只觉这司礼监的檀香,似乎也没那么让人局促了。
“御花园的杂役,委屈你了。”刘公公突然开口,目光从奏章上移开,落在他身上,“东宫奶娘王氏,近日缺个伺候笔墨的长随,你去她跟前当差吧。”
陈西桂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长随?那是从九品的职分,比他这火者,不知高了多少级。他入宫这些日子,见过长随太监的模样,穿青布袍,戴小帽,不用干粗活,还能在主子跟前伺候——这是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怎么,不愿去?”刘公公见他发愣,眉梢挑了挑。
“奴才愿去!奴才谢公公恩典!”陈西桂忙跪下磕头,额头砸在青砖上,响得很,“奴才定好好伺候王嬷嬷,不敢有半分懈怠!”
“不用谢我。”刘公公摆了摆手,“你那点记账的本事,在东宫或许用得上。王氏是太子的奶娘,跟前的人,得干净、细心,你若犯了错,谁也保不住你。”他顿了顿,又道,“东宫离太子近,也离是非近,少打听,少掺和,守好你那本账册,比什么都强。”
“奴才记住了!”陈西桂重重点头,眼眶竟有些发热。他想起在浣衣局吃的馊饭,想起冻裂的双手,想起老吴说的“账册是护身符”,如今才明白,真正的护身符,是自己挣来的机会。
刘公公没再说话,重新拿起奏章,挥了挥手:“下去吧,让李福全带你去领衣服,明日一早就去东宫当差。”
陈西桂谢了恩,慢慢退出大殿。刚跨出司礼监的门,就见李福全在廊下等着,见他出来,忙迎上来:“怎么样?刘公公没为难你吧?”
“没……刘公公封了奴才当长随,让奴才去东宫伺候王嬷嬷。”陈西桂的声音还有些发颤,却难掩喜悦。
李福全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好!你这小子,倒真有福气!东宫虽不比司礼监,可也是个好去处,好好干,将来有你出头的日子!”他拍了拍陈西桂的肩膀,引着他往尚衣监去,“走,领衣服去,青布袍,小帽,咱们西桂,也算是个有头脸的太监了!”
陈西桂跟在李福全身后,走在宫道上。秋日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暖融融的,比浣衣局的灶火还暖。他摸了摸怀里的小本子,那上面记着王氏与外戚的对话,记着盐税的疑点——原以为去了东宫,就能离这些是非远些,可此刻他才明白,宫里的是非,从来都躲不开。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杂役房里攥紧账册的小火者了。他有了青布袍,有了长随的职分,有了能站在权力边缘的机会。他抬头望着远处的东宫,朱红的宫墙在阳光下闪着光,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期待——或许,他不仅能活下去,还能护住些什么,比如老吴,比如那些和他一样,在底层挣扎的人。
尚衣监的太监给陈西桂递过青布袍时,还特意叮嘱:“这袍子是新做的,仔细穿,别沾了灰。东宫的王嬷嬷爱干净,你伺候着,可得多留心。”陈西桂接过袍子,布料柔软,比他身上的粗布不知好多少倍。他捧着袍子,跟着李福全往回走,宫道旁的银杏叶又落了几片,落在他的袍角,像撒了把碎金。
“明日去东宫,记得给王嬷嬷请安时,多磕个头,她是万岁爷信任的人,对你多提点一句,比什么都强。”李福全边走边说,语气里多了几分亲近,“你那记账的本事,别藏着,王嬷嬷跟前常有文书要记,你露一手,她自然会看重你。”
陈西桂一一应下,心里却在想,明日去了东宫,能不能再见到那本生辰用度账册——那上面的“无名款项十万两”,像根刺似的,扎在他心里。他知道,这或许是个麻烦,可他更知道,在这宫里,有些麻烦,躲不过,也不能躲。
回到御花园时,天己经擦黑了。陈西桂捧着青布袍,往杂役房走,远远就看见老吴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个破碗,正小口喝着粥。见他回来,老吴忙放下碗,起身迎上来:“西桂,怎么样?刘公公……”
“吴公公,”陈西桂打断他,把青布袍递到他面前,眼里带着笑,“刘公公封了我当长随,让我去东宫伺候王嬷嬷。”
老吴看着那青布袍,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伸手摸了摸,又缩回手,怕弄脏了:“好……好啊!西桂,你出息了!没白费我当初跟你说的那些话!”他拉着陈西桂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陈西桂的手背,“去了东宫,可得好好的,别像在浣衣局那样,什么都往外说,人心隔肚皮,得防着点。”
“奴才知道。”陈西桂点头,心里暖烘烘的。他想起刚入宫时,老吴给的那半块干饼,想起老吴教他用账册避祸,若不是老吴,他或许还在浣衣局洗御衣,哪能有今日的机会。
“明日去东宫,我就不送你了,免得让人说闲话。”老吴叹了口气,转身往杂役房里走,“你那铺盖,我己经给你收拾好了,就在墙角,你自己拿。”
陈西桂走进杂役房,墙角果然放着个小包袱,里面是他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本小本子。他拿起小本子,翻开,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记得清清楚楚。他摸了摸纸页,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明日去了东宫,一定要把那本生辰用度账册找出来,看看那“无名款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夜色渐深,御花园里静了下来,只有巡夜太监的梆子声,远远传来。陈西桂坐在铺盖上,捧着青布袍,心里又期待又忐忑。他知道,明日去了东宫,就是新的开始,或许有更多的麻烦,或许有更多的机会,但他不怕——他有一双能记账的手,有一颗敢较真的心,还有一本写满了真相的小本子。
他把青布袍叠好,放在枕头边,又把小本子揣进怀里,才躺下。窗外的月光透过破窗纸,照在他的脸上,他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这宫里的路,他终于能稳稳地走一步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8RA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