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1938年2月,正太铁路
二月,立春己过,但太行山的积雪没有丝毫融化的意思。寒风依旧像一群饥饿的白狼,在光秃秃的山脊间穿行、嚎叫。
陆长风的心,也像这片山脊一样,光秃秃的。
小刘被安葬在了赵铁柱的土坟旁边。
陆长风没有哭。他只是在那个新隆起的土包前,站了一个下午。他背着小刘跑的那五公里,那具尸体在他背上由热变冷、由软变硬的过程,己经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
他现在是一件工具。一杆被擦拭得过分干净、冰冷、干涩的枪。
他活着,就是为了执行任务,然后在名单上写下下一个名字。
他不知道下一个名字会是谁。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那个记账本,他贴身放着。第一页是陆德财,第二页是小刘。一个汉奸,一个战友。一笔血债,一笔……同样是血的债。
连部接到了新的命令。
“正太铁路。”连长指着地图,马灯的光照得他脸上的沟壑更深了,“鬼子的命脉。咱们团的任务,是在三天内,对这条铁路发动全线破袭。”
“咱们连,”他看向孙排长,“啃最硬的骨头——炸掉‘黑龙口’三号桥。”
“黑龙口”三号桥,是一座跨越深谷的石拱铁路桥。一旦炸毁,日军的军火和兵员运输,至少要瘫痪半个月。
“又是硬骨头。”孙排长咧了咧嘴,露出黄牙,“我喜欢。”
“鬼子也知道这是宝贝。”连长指着情报,“桥头两侧,各有一个永久性炮楼,一个班的兵力驻守。桥下,还有一个排的巡逻队。硬冲,咱们连打光了也摸不到桥墩子。”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习惯性地,落在了那个角落。
陆长风正在给他的“三八大盖”上油。
不,他不是上油。他正在用一块沾了煤油的破布,擦掉最后一丝在低温下可能凝结的油脂。
“长风。”连长开口。
“到。”
“这次,还是你。”
“爆破组,”孙排长在出发前做最后的动员,他看了一眼那个背着炸药包、精瘦得像猴一样的老兵,“老李,你带人,从悬崖下面摸过去。你们只有十分钟时间装炸药。”
“其他人,”他转向陆长风和王铁柱,“你们俩,制高点。任务,敲掉那两个炮楼。在老李他们装好炸药前,不能让一粒子弹打到他们屁股上!”
“明白。”陆长风的声音,没有起伏。
王铁柱也学着他的样子,冷着脸点了点头,但眼睛里的兴奋还是出卖了他。
“长风哥,”在潜伏的路上,王铁柱还是没忍住,“这次,咱俩把那炮楼里的鬼子,挨个点名!”
陆长风没有理他。
他选了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
距离桥头正东,五百米。这是一片乱石滩,日军的探照灯扫过来,这里只是一片破碎的阴影。
他趴在两块巨石的缝隙里,用雪和枯草把自己伪装起来。
他架起了“三八大盖”。
他没有用“老套筒”。“老套筒”的枪声太响,而且在五百米的距离上,它的弹道下坠得厉害,精度不足以“敲钉子”。
而这杆缴获的、被他保养得近乎偏执的“三八大盖”,才是这个距离上的王。
“老李他们动了。”王铁柱举着望远镜,声音发颤。
陆长风“嗯”了一声。
他的视野,被瞄准镜的十字线切割成了西块。
左侧的炮楼,机枪口是黑的。 右侧的炮楼,哨兵正裹着大衣,来回踱步。
他在等。
等一个完美的时机。
夜,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远处铁轨被冻得“咔咔”作响的声音。
忽然,桥下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扑通”声。
是老李他们下水了。他们必须趟过冰冷刺骨的河水,才能摸到桥墩。
“……左侧!鬼子发现了!”王铁柱猛地低吼。
左侧炮楼的探照灯,“唰”一下亮起,一道刺眼的光柱射向河面!
“哒哒哒哒哒——!”
重机枪开火了!子弹疯狂地扫射着水面,激起一排排冰屑和水花!
“长风!”
砰!
陆长风几乎是在王铁柱喊出声的同时,扣动了扳机。
他没有那零点五秒的停顿。 他也没有任何犹豫。
他就是一架机器。 目标出现,计算风偏,击发。
五百米外,那个正抱着机枪疯狂扫射的日本兵,身体猛地一顿,一头栽倒在枪托上。
探照灯,熄灭了。
“干得漂亮!”王铁柱刚要欢呼。
“右边!”
哒哒哒哒哒——!
右侧炮楼的机枪也响了!它开始朝着陆长风他们这个方向,进行压制性扫射!
子弹“嗖嗖”地从他们头顶飞过,打在岩石上,迸溅的碎石划破了陆长风的脸颊。
“他娘的!被咬住了!”王铁柱吓得缩回头。
“换位置!”
陆长风没有还击。他像一条蛇,贴着地面,迅速向右侧横移了二十米,滚进了另一处凹地。
“你他娘的……等等我!”王铁柱连滚带爬地跟了过来。
“报位置。”陆长风重新架枪。
“还是……还是那个炮楼!看不清!他火力太猛了!”
“别看机枪。”陆长风的声音冷得像铁,“看……火光。”
他深吸一口气,准星对准了那片喷吐着火舌的黑暗。
他不需要看清人。
他只需要在火舌喷出的那一刻,朝着火舌的根部,扣动扳机。
砰!
第二枪。
右侧炮楼的机枪声,戛然而止。
“……神了。”王铁柱喃喃自语。
“老李他们呢?”陆长风拉动枪栓,滚烫的弹壳跳出,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到……到桥墩了!天呐,他们在爬!老李在装炸药了!”
“掩护。”
陆长风开始了他的“点名”。
日军营房里,冲出了一个班的步兵,他们试图冲上铁路,支援桥头。
砰!
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曹长,应声倒地。
日军士兵慌忙卧倒。
砰!
一个试图架设掷弹筒的士兵,头盔飞了出去。
陆长风的枪法,像一把冷静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日军的指挥链和火力点。
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是……死神。
“炸药!炸药不够!”王铁柱忽然焦急地喊道,“老李在打手势!他娘的,他们只带了两包!这石桥太他妈厚了!”
陆长风的心一沉。
两包炸药,最多……只能把桥炸出个豁口。日军一天就能修好。
“他……他们要干什么?”王铁柱的声音变了。
陆长风从瞄准镜里看到。
那个精瘦的老兵“老李”,在桥墩上,对身边的两个战士吼着什么。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个……备用的炸药包。
“他要用三个!”
“可……可引线不够长!!”王铁柱快哭了,“他他他……他要用手拉!他要当‘人肉引信’!”
“操!”
陆长风的眼睛红了。
又来! 又是这样! 为什么总要有人去死!
“掩护他!!”陆长风嘶吼着,手里的三八大盖,第一次开始了急速射击。
砰!砰!砰!
他疯狂地压制着所有试图靠近桥墩的敌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长风哥!十点钟方向!那个狗日的!”王铁柱的嗓子都喊劈了。
一个日本掷弹兵,不知何时,己经悄悄摸到了距离桥墩不足一百米的一处掩体后。
他架起了一门短粗的“八九式”掷弹筒。
他没有瞄准陆长风。 他瞄准的,是桥墩上那个……正在捆绑最后一块炸药的、老李的背影!
“砰!”
陆长风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一百米。 他不可能失手。
然而……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那一刻。
那个掷弹兵,似乎是脚下打滑,身体猛地踉跄了一下!
完了!
陆长风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这一枪,是按照对方半蹲的姿势计算的提前量!
对方这一晃,他这一枪……偏了!
他没有打中躯干!
子弹,“噗”一声,擦着掷弹兵的肋骨飞过,狠狠地钻进了他的……右臂!
“啊——!”
掷弹兵发出了一声惨叫。
陆长风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失败了。 他害死了老李。
砰! 他绝望地拉动枪栓,准备补第二枪。
但,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个日本掷弹兵,手里正抓着那颗己经拔掉保险销、准备塞进炮筒的榴弹!
他被子弹击中右臂,剧痛之下,手一松——
那颗“呲呲”冒着烟的榴弹,从他手中滑落。
掉在了……他自己的脚边。
掉在了他身边那两个……正端着枪,给他当掩护的日本兵中间。
“……”
那个掷弹兵,和他的两个同伴,三个人,六只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脚下那颗正在冒烟的“宝贝”。
“……”
一秒钟的死寂。
“天皇……陛……”
轰——!!!
一声巨响,不是在桥上,而是在日军的掩体里。
泥土、碎石、残肢和枪械零件,被一股黑红色的烟柱,掀上了半空。
……
王铁柱,张着嘴,望远镜都忘了拿稳。
“……我操。”
陆长风,也愣住了。
他……他瞄准了心脏。 他打中了胳膊。 他……失手了。 可他……一枪,炸死了三个。
“老李!!撤!!”
陆长风回过神来,朝着桥墩的方向,发出了平生最大的一声嘶吼。
桥墩上,老李也看呆了。他迅速反应过来,点燃了那根短得可怜的引线,然后像只猴子一样,抱着桥墩子,猛地滑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轰——隆——!!!
大地,在颤抖。
三包炸药,在桥墩的核心位置,同时引爆。
那座坚固的石拱桥,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发出了一声不甘的哀鸣。
它从中间,断裂了。
“撤!!”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撤退的路上,王铁柱兴奋得手舞足蹈,“长风哥!你看到了吗!你那一枪!我的天!你首接打爆了那颗炮弹!一枪三!你他娘的是活阎王啊!”
老李也浑身湿淋淋地跑了过来,一巴掌拍在陆长风背上:“好小子!救了老子一命!你那是什么枪法?打炮弹?!”
队伍里,一片欢腾。
铁路瘫痪三天。任务,超额完成。
回到根据地。
连长狠狠地给了陆长风一拳,打在他胸口。
“好样的!”连长笑得合不拢嘴,“我听老李说了!一枪打爆榴弹!你小子,给咱们连挣了大面子了!政委,给他请功!必须请功!”
战士们围了上来,把他高高地抛向了空中。
“陆英雄!” “神枪手!”
陆长风被抛在半空,他看着那些兴奋的、洋溢着劫后余生喜悦的脸。
他没有笑。
他被放下后,默默地挤出了人群。
他一个人,走到了后山。
他坐在雪地里,点燃了一袋缴获的日本香烟(他开始抽烟了,因为冷)。
他抽了一口,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那一枪,是运气。
是那个鬼子脚滑了。 是那阵该死的风偏了。 是老天爷,不想让老李死。
他瞄准的是心脏。 他打中的是胳膊。 他是一个……被胜利和欢呼所掩盖的、失败者。
他,陆长风,一个被所有人当成英雄的“神枪手”,只是一个……
可耻的,运气好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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