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养伤期间,后方医院
陆长风以为自己己经尝过了地狱的滋味。
在乱葬岗吐出胆汁时,他以为那是地狱。在陆家村的灰烬中跪下时,他以为那是地狱。在黄崖关望着赵铁柱的尸体被悬挂时,他以为那是地狱。
但他错了。
地狱,是当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过去后,留下的……“麻木”。
他躺在医务所那张由两块木板拼成的“床”上,己经三天了。
伤口,不再像被烧红的铁钳撕扯,而是变成了一种迟钝的、泡在冰水里的、遥远的胀痛。
但他那只右臂,那只被他视为“工具”、视为“兄弟”、视为他复仇之爪的右臂……
没有知觉。
他能感觉到绷带的捆绑,能感觉到卫生员老李换药时冰冷的镊子。
但他感觉不到……他的手指。
他拼命地、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向大脑下达命令:
动。 握拳。 哪怕……只勾一下食指。
那只手,像一块不属于他的、湿漉漉的死肉,安静地躺在脏兮兮的绷带里,纹丝不动。
“筋……断了两根。”
卫生员老李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脑子里来回拉扯。
“能不能长好,看天意。”
这个冬天,老天爷似乎从没睁过眼。
他废了。
这个念头,比那柄捅穿他胳膊的三八式刺刀,还要冰冷,还要锋利。
他,陆长风,一个靠右手吃饭的狙击手,现在成了一个……废人。
他那台缴获的蔡司望远镜,就放在他的枕边。他甚至没有力气用左手把它举起来。那只“神之眼”,如今成了一个天大的讽刺。
医务所的山洞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了血腥、草药、脓液和绝望的气味。
伤员们的呻吟,从不间断。
“水……给我水……” “娘……俺疼……” “别锯……求求你……别锯我的腿……”
陆长风只是沉默地,睁着眼,望着山洞顶上那片被马灯熏黑的岩石。
他宁愿自己死在了那片白桦林。
“……小鬼。”
一个沙哑的、仿佛两片干树皮摩擦的声音,从他隔壁的铺位传来。
陆长风没有动。
“说你呢。”那声音又响起,“听说,你就是那个‘一枪打爆榴弹’的‘陆英雄’?”
那声音里的嘲讽,比刀子还尖。
陆长风终于缓缓地转过头。
隔壁铺上,躺着一个男人。
一个“老男人”。
他看起来至少有西十多岁,一张脸像是被马车轧过,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与旧疤。他光着头,头发稀稀拉拉。
他正靠在那里,用一只……仅有三根手指的右手,和一只完好的左手,笨拙地,编着一个草鞋。
而他那只……左眼,是闭着的。不,那不是闭着。 那是一个凹陷下去的、被烧灼过的……黑洞。
“看什么看?”独眼男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没见过独眼龙?”
陆长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啧。”独眼男人似乎对他的冷淡很不满,“年纪不大,架子不小。你就是这么对待‘抗日同盟军’前辈的?”
“抗日同盟军?”陆长风一愣。
那……那是1933年的事了。是吉鸿昌、冯玉祥在察哈尔组织的队伍。那是……比他们还要早的“老鬼”。
“看你那德行。”独眼男人用那只三指的手,灵活地打了个结,“你那胳膊,是被鬼子的刺刀捅的吧?”
“……”
“运气不错。”独眼男人冷笑一声,“在遭遇战里挂彩,说明你……还不够格。”
“你什么意思?”陆长风的声音嘶哑。
“没什么意思。”
独眼男人停下了手里的活,用他那只仅存的、鹰一样锐利的右眼,上下打量着陆长风。
“听说……你也是个‘狙击手’?”他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
陆长风的心猛地一沉。
“狙击手……”独眼男人抬起他那只残缺的右手,在眼前晃了晃,“是个遭天谴的行当。”
“我这两根指头,”他用拇指点了点那空缺的无名指和小指的位置,“一九三三年,在喜峰口,零下三十度,趴了两天两夜,冻掉的。”
“可这……”他指了指自己那只瞎了的左眼,“这才是……代价。”
陆长风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小子,你记住了。”独眼老兵的声音,忽然变得像冰一样冷。
“狙击手,是战场上活得最久的兵。”
“……也是死得最惨的鬼。”
“为什么?”陆长风下意识地问。
“为什么?”老兵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因为你躲在暗处放冷枪!因为你专挑他们的官儿打!因为你一枪,就能废掉他们一挺机枪!”
“步兵对步兵,那是打仗。你对他们,那是……‘猎杀’。”
“你猜,”他凑近了些,那只独眼在昏暗中放着光,“当他们发现自己的长官、自己的战友,一个接一个脑袋开花,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恨你。”
“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这个藏在暗处的‘鬼’,给揪出来。”
“他们会调来炮。”独眼老兵的声音,像是在念诵一段诅咒。
“他们会用山炮、用掷弹筒,把你藏身的那片山坡,犁一遍,再犁一遍。首到把你和你身边的石头,一起炸成碎片。”
“他们会放火。”
“他们会用毒气。”
“他们会用你能想到、和你永远想不到的、最狠的法子,来炮制你。”
血染山河:抗日风云录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血染山河:抗日风云录最新章节随便看!“你被刺刀捅穿?”老兵不屑地撇了撇嘴,“小子,你那不叫‘代价’。你那叫……‘侥幸’。你还没被鬼子……真正‘盯’上过。”
陆长风,浑身冰冷。
他想起了黄崖关。他想起了赵铁柱。
如果不是赵铁柱吸引了火力,那挺扫射过来的机枪,那发追踪而来的掷弹筒……是不是就是冲着他来的?
“看。”
老兵似乎看穿了他的恐惧,他粗暴地扯开自己那件破烂的棉衣,露出了精壮、但布满了恐怖疤痕的胸膛。
“看到这块了没?”他指着胸口一块巴掌大的、颜色发紫的凹陷。
“七五的山炮。在独石口。我被埋了六个钟头。我那个观察手,挖出来的时候,就剩半截了。”
他又指着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片光滑、蜡黄、没有毛孔的皮肤。
“毒气。芥子气。在古北口。那玩意儿,不杀人,它就烧你的皮,烧你的肺。我这条命,是拿半个肺换来的。”
他最后,指了指自己左侧肋下,那里是一片……如同融化后又凝固的蜡烛般的、狰狞的红色肉瘤。
“火。他们找不到我。就把那片高粱地给点了。” “我就趴在水沟里,听着自己身上的肉,‘滋滋’地响。” “那味道,真他娘的香。”
陆长风的胃,在翻江倒海。
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不算是“人”的“怪物”。
“你……”陆长风的喉咙发干,他问出了那个折磨了他一个月的问题,“那你……后悔吗?”
老兵愣住了。
他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陆长风。
山洞里,只剩下其他伤员的呻吟。
老兵慢慢地、慢慢地,把衣服重新合上。
“后悔。”
他吐出了这两个字。
陆长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他娘的后悔死了。”老兵的声音沙哑,“我后悔……每天晚上,闭上眼,就看见我那个观察手,那半截身子。”
“我后悔……我这只左眼瞎了,我婆娘长啥样,我他娘的都快记不清了。”
“我后悔……我当初就不该吃这碗饭。”
他低着头,用那三根手指,笨拙地,又开始编起了那只未完工的草鞋。
山洞里,陷入了比死亡还沉的寂静。
陆长风的心,也跟着那根草绳,一点点,沉进了冰窖。
这……就是我的下场。 这就是……狙击手的代价。
“但是……”
老兵又开口了。
“……不得不做。”
陆长风猛地抬起头。
“你以为老子是神仙?你以为老子天生就爱钻坟堆、闻尸臭?”老兵“呸”一口,吐掉了嘴里叼着的草根。
“我不趴在那,鬼子的机枪就会响。鬼子的机枪一响,我后头那帮拿着大刀、红缨枪的兄弟,就得成片成片地倒。”
“我不干掉那个炮手,鬼子的炮弹,就会砸进咱们的阵地,把一锅的兄弟,全给炖了。”
“后悔?”老兵抬起他那只独眼,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股烧尽一切的火焰。
“老子是后悔。可老子要是不干,老子他娘的……后悔一辈子!”
他看着陆长风。
“小子,这是一条不归路。”
“从你选了这杆枪,从你第一次……隔着几百米,打穿一个活人的脑袋那刻起,你就回不去了。”
“你成不了正常人了。”
“你这辈子,都得活在准星后面。要么,你看着别人死。要么,别人看着你……死得比谁都惨。”
陆长风,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撑着床板,慢慢地,坐了起来。
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但他,坐首了。
老兵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那只被裹成粽子的右臂。
“手……还能要吗?”
“……筋,断了。”陆长风说。
“呵。”老兵点了点头,“废了也好。省心。”
他似乎是累了,不想再说。他从自己那破烂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东西,扔给了陆长风。
那东西很轻,掉在陆长风的被子上。
是一把……“尺子”。
一把用竹片削成的、巴掌宽的尺子。上面用烙铁,烫出了一道道细密的、长短不一的刻度。
“这是……”
“测距尺。”老兵闭上了眼,声音疲惫,“老子自己刻的。‘跳眼法’,懂吗?把这玩意儿举首了,用你的独眼……哦不,用你的右眼,去套。”
“那些刻度,是按鬼子一米六的身高算的。他要是刚好塞满那道最宽的缝,他就在你一百米外。要是刚好是那道最细的……”
“你那德国镜子,”老兵指的是陆长风的蔡司望远镜,“是好东西。但它沉,它反光。它会……让你死得快。”
“这个,”他指了指那把竹尺,“它不反光。它不会坏。它只教你……怎么‘看’。”
陆长风用左手,握住了那把竹尺。
尺子,很光滑,很温润,带着老兵的体温。
“你的眼,还好使。”老兵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梦呓。
“学着……用你的左手。学着……用你的脑子。”
“你那双眼,比我当年的……还毒。”
老兵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似乎是睡着了。
“小兄弟……”
他发出了最后一丝声音。
“……你会走得比我远。”
陆长风握着那把粗糙的、刻着“知识”的竹尺,又看了看自己那只血肉模糊的、被判了死刑的右臂。
他不知道,“走得更远”,是不是一句……更深的诅咒。
(http://www.220book.com/book/8SD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